序

宣南者，宣武门之南，明清北京城外城的西部。在这里，曾经发生过许多历史故事，居住过许多历史文化名人。如果一一记述，必然卷帙浩繁，甚至可成一部金元明清的微缩通史。今仅择四个发生在宣南的历史故事，各选取一个场景，演义一番，以娱诸君。若后有匠师可雕画于屏风者，则更益其趣。每扇屏风也都拟好了题目，正成四句：

金主莲池议征南

戊戌君子恸鹤年

神州首影出丰泰

猛虎归山谢凤仙

第一屏 金主莲池议征南

广外莲花池

1161年（金正隆六年，南宋绍兴三十一年，辛巳）

梁珫已经观察了多半天，觉得完颜亮今天的心情可算不错，没杀人，也没施酷刑。梁珫壮了两下胆子，趁着完颜亮显出几分无聊的当口，笑眯眯地凑上前说：“陛下，那西湖的荷花栽活了。”

完颜亮没抬眼皮，从钢丝卷一样的虬髯中哼出一声“哦？”。梁珫正要琢磨这句是不是启奏的不是时候，完颜亮霍的一声站起，撩袍就往外走，吼了一声：“看看去！”梁珫忙不迭呼喊着军士们，备马开道。

出了中都西边的丽泽门，不远即是西湖。举目望去，湖上荷叶接天，大朵的荷花开了三成，还有许多花骨朵，粉扑扑地挺立在如盘的荷叶间。完颜亮勒住马观看着，脸上现出了些得意之色。

梁珫顿时心里宽敞多了。自从开建中都以来，哪项工程不是他梁珫监造的，哪项工程又不是他验收的。一个中都城都造得了，可是就这城西的荷花，怎么都种不活。连杀了四个西湖营造的官，也不顶用。梁珫的脑子里那荷花都快成了血色了。他心理明白，这荷花要是再活不了，他的脑袋也要动动地方了。建造个中都有什么用，荷花不活，中都白建。梁珫自己也奇怪，完颜亮这么个暴脾气的混世魔王，怎么就喜欢荷花。要从根上说，还得埋怨宋人柳永。自完颜亮读了那柳三变的词，日日寻思着“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日之间便下令在会宁府种荷二百株，可俩月没到，就全死了。于是梁珫趁机启奏，说：“自古江南为桔，江北为枳，非种者不能栽，盖地势也。上京地寒，惟燕京地暖，可栽莲。这下好了，迁都为了种花，这花要是还种不活，谁来担这个劳民伤财大建中都的责任！何况现在想回去都没门了，完颜亮迁都之后，就把会宁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好在梁珫捉了些南人花匠，询问了许多办法，最后在大都西湖里多沉腐土老泥，竟然将这荷花栽活了。

正回想间，完颜亮已经下马，步至湖边水榭，凭栏之处，阵阵清香。完颜亮道：“却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你等看朕的西湖，可强过宋人临安的西湖？”

梁珫忙道：“中都圣地，强于临安百倍，中都西湖自胜出临安西湖许多筹。”

完颜亮道：“怎奈朕的后宫俗粉虽众，不得西子，岂不恨哉！”说罢转头瞪一眼梁珫，道“可有当世西子，朕当一观！”

梁珫道：“启奏陛下，奴才听说，宋朝皇帝的刘妃，绝色倾城，人称西施再世。”

完颜亮虎目圆睁，喝到：“当真？”

梁珫道：“宋人言说，刘妃美貌，不亚飞燕玉环。宋君迷恋刘妃，常不理政。刘妃每出，临安人争睹芳容。更有人传，刘妃西湖游半日，湖水余香飘五天。”

完颜亮听罢，转向湖水道：“即是如此，朕必当亲征临安，掠这刘妃美人过来，在这中都西湖玩耍，朕倒是看看这湖水香也不香。”

梁珫堆笑道：“奴才记得，陛下尚在潜邸时，就曾言道，‘吾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二也；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今陛下贵为天子，一志已足，有朝一日领军马下江南，抓了宋朝皇帝，掠了刘妃回来，正是三志圆满！”边说着边在水榭中铺开了纸笔，向完颜亮奏道：”陛下若是看着西湖荷花还顺心，奴才恭请陛下御题西湖牌坊匾额，以供万民瞻仰。”

完颜亮接过蘸好的笔，略加思索，道：“匾额不提了。既然临安已有一西湖，且旦夕即为我大金所有，一国之内岂可存两个西湖？此处即此改个名字，唤作莲花池。”

不等梁珫连声称是，完颜亮俯身在纸上书写四句：

万里车书一混同 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 立马吴山第一峰

完颜亮写罢，梁珫即刻大声诵读，又连连拍手称绝，道：“陛下立马吴山之日，奴才如不老朽，还要为陛下提刀坠蹬。”

完颜亮狂笑道：“你老得再快，还快得过朕的骑兵么？朕已下令，全国军马集结开封南京，不日渡淮，扫灭了宋朝余孽。今日听你一言，还得加传一令，生擒刘妃，不得损伤了她性命。若是再弄成完颜雍老婆那般，眼看朕就要得到手，她却寻了短见，岂不大大败兴！此番尔等休要给朕寻了晦气！”

梁珫却如何也没想到完颜亮这么快就要南征，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得“休要寻了晦气”一句，急忙跪下，俯地连连叩头：“奴才敢不遵旨，奴才这就传令。”

完颜亮大步走出水榭，翻身上马，道：“全体宫人嫔妃随朕去淮北军中同征，明日黎明启程！”

梁珫还趴在地下，大声应道：“啊——嗻”。

后记：同年十月，完颜亮在南征过程中，完颜雍为妻报仇发动兵变，十一月完颜亮在前线被叛军杀死。完颜雍称帝，史称金世宗。

第二屏 戊戌君子恸鹤年

菜市口 鹤年堂

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

一大早，鹤年堂还上着板呢，王懿荣只好敲门。伙计小梁子开了个门缝一瞧，赶紧把王懿荣让进来，说：“王大人，您怎么今儿还来呀。”王懿荣说：“今怎么不能来？什么时辰了你们还不下板开门？”小梁子往屋里的八仙桌子一指，小声说：“您还不知道呢？今儿个菜市口又要出红差。我们这不把酒菜都给刑部备好了。”王懿荣问：“问斩的谁？”小梁子说：“闹维新的乱党, 说是老佛爷下旨，今就都开了刀。” 官居国子监祭酒的王懿荣吃了一惊。

正这会，后面有人说：“小梁子，少在那胡说，还不请王大人落座。”说话的是鹤年堂掌柜的王保新，他是乾隆年神医王圣一的曾孙子。王保新走过来一抱拳，“王大人，今天还真不对时候，请恕接待不周。”王懿荣道：“王掌柜不要客气，我还是来挑拣些个龙骨。” 然后看了一眼八仙桌上的酒食说，“若没有不方便，我上后头库房挑去，免得与刑部众人招呼。”王保新说：“王大人请便，小梁子，给大人带路。”

快到晌午，刑部的人簇拥着监斩的刚毅来到了鹤年堂。刚毅一进门就看见严嵩题的“鹤年堂”三个大字。左右两边，各有“调元气”和“养太和”两块牌匾，乃是戚继光所书。八仙桌子两旁的柱子上，挂着一幅对联“欲求养性延年物，须问兼收并蓄家。”连这对联也是明朝大臣杨继盛手书。刚毅一边暗暗惊讶这鹤年堂的名头，一边示意众人围桌子坐下，开始用饭。

这时候，王保新走到刚毅近前道：“刚大人，小可斗胆，跟您有个不情之请。“刚毅面无表情，道：“讲。”

王保新道：”今日处决的人犯之中，有个谭嗣同。谭府就在街南边，也是小店多年的老主顾。小人和谭嗣同也算相识。念着这又是街坊又是主顾的旧情，小人斗胆请刚大人准许，问斩之前，给谭嗣同和一干人犯用些鹤顶血。这鹤顶血是小店研制的麻醉药，可消些疼痛。万望刚大人慈悲恩准。”

刑部堂官唐照清在一旁问道：“难道这谭嗣同的家就在这菜市口？” 王保新道：”这位大人明鉴。谭父当年府邸在街斜对过的烂漫胡同，后来搬到傍边北半截胡同的浏阳会馆。这么多年都在这片地方住着。”唐照清道：“这可真是要魂归故里呀。”说罢扭头看刚毅的意思。

刚毅皱着眉道：“此事本当不准。念鹤年堂多年办差尽责，方可稍许破例。只许你亲自给药。须迅速，不得生出旁的事。”

午时过了，六辆囚车出宣武门，来到菜市口。一路上，百姓指指点点，更有向囚车投杂物者，口里还骂着乱党。六个囚犯下了车，被带到街心，一排向东跪下。刚毅带着监斩众人，走出了鹤年堂，坐在堂前搭建的席棚之下。王保新手里拿着个药瓶，看刚毅冲他点了一下头，小心走到第五名人犯面前蹲下道：“复生，是我。”谭嗣同微笑道：“你我兄弟又在此处相见了。”王保新道：“复生，事到如今，我五内俱焚。一生做药却救不得兄弟性命，只有这几剂鹤顶血，可稍减疼痛。服下了吧。”谭嗣同摇头道：“嗣同决意一死，岂复惧疼。兄弟好意，感激不尽。”说罢直把眼睛盯着刚毅。王保新知他倔强，也不再劝，只向另五人问道：“几位大人可愿服些鹤顶血？”五人俱是摇头。王保新只得含泪退后。

此时谭嗣同大喊：“刚大人！我有一言，愿明此心！”刚毅肃然站起道：“你是死囚，本官奉旨监斩，焉有对谈之理。午时三刻已到，即刻行刑！”谭嗣同仰天大笑，凛然长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王保新掩面不敢看，退回了药铺。小梁子在柜台上正照例准备着六份给刽子手的安神汤。王懿荣选得了许多刻着字的龙骨，准备走，却因为门外人太多出不去。王懿荣叹气道：“我虽不是维新一党，却也敬佩这几个人的壮烈。只是大丈夫报国当战死疆场，莫给自己人削了头去！”小梁子问道：“王大人，这维新党难道不是乱朝纲的坏人，还能够敬佩呢？”王懿荣道：“坏人？谁是坏人，谁是好人。这菜市口处死了多少人，你说说这其中，文天祥，于谦，袁崇焕是坏人？还是咸丰朝的肃顺，长毛匪首林凤翔、李开芳是好人？”小梁子嘟囔道：“谁认识您说的这一串名字。”

王保新稳了稳神，言道：“小梁子，快放下手里活计，跟我给复生收尸去，别教抢人血馒头的玷污了。”

后记：第二年王懿荣公布他的重大发现：中药的龙骨上刻的篆体字，实际上是甲骨文。再过一年，王懿荣战死在抵抗八国联军进攻北京的战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