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町

对于一个早上六点半出北京的家门，经过了三小时空中飞行又一小时台铁和前后换了三次计程车，拖着行李箱穿梭在摩肩接踵的基山街上外来人而言，忽然路旁闪现一家在各种游记、攻略上反复被提及的民宿时，任何理由都难以说服铅注的双腿绕过它继续前行。更何况，已经错过了午饭，早晨飞机上的那点吃食也早已消化殆尽。我决定在这里歇脚，2013年10月10日下午5点，住进新北市瑞芳区基山街29号，九重町。

2600元新台币一晚的价格并没有竞争力，不得不承认，最终让我决定在这里住下来的原因是那一刻的感觉。柜台里面的女子，面容清秀，和其他店员着统一式样的衣服，也许她是这店的老板娘，也许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店员。在这样一座山城的老街上，一间民宿里温暖的灯光下，遇见，是一种缘分。那一刻的感觉，如那悬在柜台上方的灯，柔和而不耀眼，虽然陌生却让人不由得生出亲切来。我想聊斋里的书生公子在荒村野店遇见那些个狐狸精幻化的女子时的第一感觉也大致如此吧。只不过，这里不是荒村野店，她也不是狐狸精，而我只是一名过客。

都说九份的夜色撩人，而今，还未入夜，我已有些醉了。

九份，越夜越美丽

晚上8点刚过，天色黑了下来。

在基山街、竖崎路上来回走了几趟，也有些乏了，被突然而来的一阵小雨赶进了阿妹茶楼。挑了窗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服务员拿来小火炉放在地上，上面座着一壶水，为的是可以随时往茶壶里续开水。一应功夫茶具陆续摆上桌，泡一壶高山乌龙茶，自斟自饮。

茶楼的木窗向外开着，瞧去，灯光点点的远处是深水渔澳，再远就应是基隆港了，但因为下雨的关系，湿气太重，已经水天一色，黑魆魆的难以分清了。这里是九份的一处高点，鸟瞰山坡上，是各色民宿、茶楼、酒吧、吃食店，透出来或明亮、或温暖的灯光里，人影或静坐或走动，与蜿蜒的盘山路上那下行和上行的车灯遥相呼应。

喝过最后一泡茶，站在竖崎路的石阶上向对面看，就是大名鼎鼎的“悲情城市”茶楼和“昇平戏院”。刚才还是熙熙攘攘的竖崎路，忽然空落了，店家开始收拾器物、上门板，行人也陆续散了。

次日清晨7点不到，我再次来到竖崎路、基山街拍照。夜雨冲刷过的条石台阶泛着青色，屋檐下的红灯笼已经熄了，慵懒地晃荡在随风流淌的薄雾里，宿醉未醒。两只狗儿追逐嬉戏，间或跑到备货的店主脚边嗅几下又跑开。背着书包的孩子向远处的国小走去。

回想昨夜，热气腾腾、四处飘香的老街，伙计驾轻就熟地忙活，食客有的坐在店里慢品，有的站在摊前朵颐。热闹，是最普通的一个词语，却找不出更贴切的。热气，香气，人气，烈而浓郁。

夜，无论哪里的夜，大致都是好的。那些刺眼的、丑陋的、难堪的物事被夜色遮掩，显现的只是灯光，而这灯光又有许多种，有的明亮，有的温暖，有的暧昧。我不远千里，从北京飞到台北，又从台北坐火车东来至九份的理由之一，就是为了饱尝一番这里的夜色，九份的夜色。

越夜越美丽！只是，这美丽太过短暂，像涌上沙滩的潮水，稍作停留就退了回去。

诚品书店，夜夜不打烊

我在台北住的神旺大饭店附近是诚品书店敦南总店，闲庭信步也不过五分钟。从九份回到台北，办妥入住手续后就投进了诚品的怀抱。

很多年前就听过诚品书店的故事，但无缘一见。后来诚品在香港开了分号，出差公干之余特意去看了眼。当时的印象很好，只是觉得缺了些什么，但缺的是什么也未理出究竟。这次，当我遇见敦南总店，我才恍然大悟，香港诚品缺的是一种味道，一种古早味。

香港诚品开在繁华闹市，周边商厦林立。而我以为读书这事总是和平心静气相联系。香港诚品固然时尚，但周边的商业味太浓，让我躁动。而敦南诚品则不然，周边有老旧的街道和居民楼，街区里散落着各样精致的咖啡屋、餐馆、创意小店，小店门口花草丛丛，马路两侧夏木荫荫。同样在都市，却没有显钢筋水泥的生冷坚硬，反而充满生活气息。从这样的环境里走进诚品的大门，心情是放松的，自在的，平静的。相对于敦南总店，相距两站地铁车程的信义旗舰店虽然要大得多，书也多得多，而我却更钟情于敦南店，根本原因就是这个吧。

爱看书的人遇到了好书，不亚于大妈逛超市赶上特价，结果可想而知，纵然不照单全收，手下超生也难！补了一册唐德刚的《中国之惑》，牛津出的董桥的集子精美至极，收了其中十册竖体版，还有其他一些小说、散文、传记。选书是一件喜悦的事，也是一件痛苦的事。看到心仪已久的书，总想和她亲近，并且想着以后日日都可亲近才好。但目之所及，皆爱不释手，摩挲好一阵后却不得不放手。这一会儿喜悦，一会儿痛苦，在10月11日全天里不断重复，如果不是明天还有其他安排，真是舍不得回酒店睡觉。

台北的出租司机，四维八德下的普罗大众

从故宫出来，正好遇上一辆在落客的出租车，于是，我认识了他，一名台北出租司机。途中闲谈话题自然与故宫和那些国宝有关。下车前，留了名片，如需要，可叫他的车子从酒店去机场。接下来几天里，这事早已淡忘了。临走那天，才翻出那张名片，约了他下午3点来酒店。

他提前10分钟到酒店，发短信给我：“我到了，你慢慢来，不急”。安放好行李，打开车门发现后排座椅中间放着一碗东西。我以为司机还没吃午饭，上车后才知，这碗东西叫粉圆，东区粉圆，台北著名小吃，是他特意绕去酒店附近的店里买给我尝的。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安排，我呆住了，一时手足无措。心下暗想：不会有蒙汗药吧？！

他又递给我一只袋子，里装满了碎冰块。他说如果你喜欢吃冷的可以多加些冰，作冰块的水都是经检验合格的，店家不会使用不卫生的水。

我半信半疑。直到他无意中的一句话，我的戒备彻底解除，并为当时的那一闪念而感到惭愧。我当初收了他名片并真的叫了他的车，他说：嘿！这兄弟还挺讲信用的！

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聊插着五星红旗的车子大放歌唱祖国并招摇过市，车身还漆着“钓鱼岛是中国的”，聊他的祖籍山东日照。但是，我是个怯懦的人，始终没有勇气向他坦承，我曾经有过那样的一闪念。我只有在心底自责，并默默祝福他。

故宫国宝，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透过展览窗的玻璃望着里面一件件安静的国宝，我心里忽然生出这两句来。也许并不十分贴切，或者还有更好的，但当时就是这样。

终于，我见到了你！

多少年来，有多少人从你面前走过，有多少人在你面前驻足。今天，我来了！

俯拾一二，记其风骚。

“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未能见到苏轼的寒食帖真迹，但见到了其晚年行书代表作渡海帖，“起笔藏峰浑圆，使转劲利，虽用卧笔结字略斜，情绪激动，但老劲雄放，醖釀深厚，不同早年的姿媚书风，乾隆评为见真率”。还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翰墨飘香，历久弥新。

“以钴料描绘物体轮廓线，施透明釉高温烧制。再以釉上颜料填彩，入炉以低温再次烧成。以釉下青花和釉上彩互相争奇斗艳，故名斗彩”。三言两语，明神宗朝市价就已十万两白银一对的斗彩鸡缸杯背后烧造工艺阐明无误。还有那唐代的三彩，宋代的青瓷，元代的青花，流光溢彩，不是珠玉胜似珠玉。

敬天格物，宝玉通灵。从新石器时代的鹰纹圭和人面纹圭，到商代的鸟纹珮，汉代玉辟邪，还有那号称镇馆之宝的清代翠玉白菜，国人对玉情有独钟。十一德、九德、五德虽说法不一，但从帝王将相到布衣庶人，无不对这石之美者充满爱慕。

它是现存商周两代七千多件有铭文的铜器中，铭文最长的一件。铭文大意是说：周宣王即位之初，亟思振兴朝政，乃请叔父毛公为其治理国家内外的大小政务，并饬勤公无私，又令毛公族人担任禁卫军，保护王室，最后颁赠厚赐，毛公因而铸鼎传示子孙。这就是举世的瑰宝重器，且在中国古文字学与书法艺术上都具有重要地位的毛公鼎。

说来惭愧，我来过，可我却记不清台北故宫有几层，也没能见到台北故宫什么颜色的瓦什么样式的砖。早上九点出租车直接停在入口，晚上八点钟出来时天色已黑。这期间，除了下午三点左右在餐厅吃了一碗面喝了一壶茶的间歇，再未离开过那些国宝。

从故宫出来，站在侯车区，心却还未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完全跳脱出来。站了一天，双脚有些浮肿，腰也酸痛不已，但情绪仍很亢奋。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如果这些国宝留在大陆，会怎么样？

好问题：如果这些国宝当年没有来台湾会怎么样？

对面急驰而过的汽车车灯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正如毛公鼎的身世一般，其于清代末叶道光28年前后在陕西省岐山县出土，此后经多次转手秘藏，抗战期间险为日军所夺，抗战胜利后民间献鼎归公。我以为，历史没有如果，命该如此，运数使然。

猫空，咖啡和茶

猫空之于台北，我想如香山之于北京吧，但显然猫空离台北要近得多，交通也方便得多。在经过了三天的紧张行程之后，决定在第四天放松自已，去猫空这个台北的后花园、茶园登山、喝茶。

去猫空必坐缆车，猫空缆车，途经台北市动物园。这天正值星期天，有很多家长带着小朋友出行。翻看日历才知，今天还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登山的人也很多。

下缆车之后，沿山路徐徐向上。各色茶园次第出现：有某某合作社的产业、有某个人的产业、那些社团的名字和叫法像极了我们幼时的农村。在当地政府开设的台湾茶推广中心里，被茶农召呼坐下来品台湾铁观音，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聊此地风土人情。

越往上走人越少，最后来到壶穴。除了不远处那座土地庙里的土地公之外，就只我一人了。猫空壶穴不宽，但顺着溪流方向很长，远观壶穴就像一张张人脸的面具般在溪水边重叠。由于造形太过特殊，壶穴也素有“石面桶”之称。来壶穴时迷了方向，向推广中心的小伙子问路。他正坐在门口台阶上与朋友聊天，我一询问，他立即起身，详细指点路线。我只是个路人，其实只要他坐在那张口指点一下，我便会知足，但我不仅得到了他认真的答复，更觉得因此受了礼遇。

下山时，再次经过那家叫“猫空闲”的咖啡车，一辆普通的咖啡车，旁边摆了几张桌椅和几把白色遮阳伞。只是，它的位置绝佳。凭栏而立，或坐在遮阳伞下，望去，远处两山之间，矗立着台北101大厦，如鹤立鸡群于众水泥盒之间。一杯咖啡，和着小野丽莎慵懒的Bossa Nova，还有那浮动枝头的甜淡桂花香，我全身心都沐浴在暖阳里。

富锦街，台北的寻常巷陌 

知道富锦街是因为一部电影——第三十六个故事，电影讲述了台北一家咖啡馆里，桂纶镁饰演的店主朵儿以物易物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有故事的男人，这个男人讲述了他放在店里的36块来自世界各地的香皂背后的故事。电影拍完后，这家为电影而搭建的咖啡馆保留了下来并正式营业，名字和电影里的一样，叫朵儿咖啡馆。

从猫空回来，在日头西沉之前，我来了这里，松山区富锦街393号1楼。推开蓝色的大门，人气和着咖啡的焦味扑面而来。也许是从看到大门把手上挂着的那个“店内禁止拍照”的牌子起，我心中便生了厌烦，电影里清新、舒缓、友好的氛围进店后一扫而光，旁边时尚女郎蹩脚的普通话中间夹杂着的个把英文单词更加重了不真实感，直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囫囵几大口喝完咖啡，夺门逃离。

行至富锦街我长出一口气。日头已经落到了长长的两旁栽满高大法国梧桐的街口，片片阔叶映照着夕阳余辉点点。这条街一楼布置着了星星点点的店铺：西点店、服装店、药店、咖啡馆。街边的楼、树、店和门前的机车看着都很老旧，置身此间，不觉得是在现代化的大都市，倒像是身处南方某个县城。未闻车马喧，唯见岁月留下的印迹。未见名胜或景点，唯留平淡生活。

摄影：李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