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马建军

八

离开库里斯科湖后，直升飞机载着我们直接飞往堪察加半岛的东海岸。这里的海岸崎岖蜿蜒，从空中看下去，宽广的洋面和绵延的峡湾渺无人迹，夕阳之下，海面金波粼粼，如诗如画。我曾经在挪威的峡湾航行过，据称那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峡湾，但和这里相比，差的太多了。堪察加半岛的海岸线长达5500公里，但绝大多数地区无人问津。连俄罗斯人自己都说，这里是一片“失落的世界”。

我们的米八飞进一个巨大空旷的峡湾里，然后直接降落在尽头的石滩上，匆忙卸下人和装备，接着立即腾空而去，我们已经习惯了螺旋桨的轰鸣声，突然四周一片寂静，耳朵里反而嗡嗡的作响，有一点不习惯。峡湾里泊着一条渔船，船上放下了一条小艇，将我们分批驳至渔船上。刚上完最后一个人，渔船随即启航出海，连一分钟都没有停歇。根据计划，我们的渔船将从堪察加半岛的南端沿东海岸向北航行，一路寻找露脊鲸的踪迹，最后在堪察加首府彼得罗巴普洛夫斯克进港上岸。

一出峡湾，从北太平洋迎面而来的巨大的浪涌就将我们的渔船像玩具一样扔上抛下，那些在库里斯科湖的棕熊面前勇敢无畏的探险家们纷纷倒下，船头甲板上只剩下几个自称可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老头子，硬撑着不肯彼此示弱。好在这时船上的水手给我们拎来了两桶海胆，船员带上手套，拿刀子剖开后递给我们品尝。我这辈子也没看到过这样肥硕的海胆，每条海胆如食指般粗细，在夕阳下呈现出金黄色的光泽，入口后满嘴鲜甜，同时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太平洋海水的咸味。我们先后尝试了几种不同的吃法：酱油加芥末沾着吃，或者用苏格兰威士忌浸着吃。但到最后一致公认，还是直接生吃最过瘾。

我们在海上行驶了近两个小时，虽然个个瞪大了眼睛，但什么鲸鱼都没看到。由于风浪太大，我们还是放弃了搜寻，渔船驶入了一个峡湾，船长说我们今晚就在这里面过夜。船入峡湾后，海面立刻平静下来，此时已经暮色苍茫，峡湾口的灯塔开始闪耀。站在渔船的甲板上，可以看着船首切开水面静静地滑行，船边不时可以看到海獭出没。这些长相滑稽的家伙仰卧在海面上，一面用石头敲破肚子上的牡蛎壳，一面斜着眼睛瞧着我们，等渔船靠近，它们一翻身就钻到水里，接着好长时间都不见踪影。

九

渔船在峡湾里慢速行驶，有一段时间还在海面上徘徊。听船长说，这个峡湾里有一个俄罗斯太平洋舰队的核潜艇补水站，我们在这里过夜必须经过军方的许可。其实我们一进峡湾就收到了警戒部队的无线电询问，船长报上了船名、船上的人员状况，以及行船的意图，然后就等军方的回复。最后，船长获得批准，我们的渔船在峡湾的深处靠上了一艘废弃了的货船。不一会儿，三名军人牵着一只狼狗从山上下来登船检查，船长朝我们挤挤眼，然后要走了一瓶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他在船头厨房里摆开一个折叠式小桌，厨子炒了几盘菜，几个人便喝上了。最后，没人被检查护照，那些俄罗斯边防军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渔船靠泊后，我们便立刻爬上那艘锈迹斑斑的货船，从船头钻到船尾，每个房间都进去转一转。我们很快发现，这条船实际上是一个码头，船的货仓都填满了沙石，船身一半在水里，一半搁浅在岸边。一排粗大的水管从山上架设下来，在船的中部穿过，伸向水边，水哗哗地倾泻在海里，我用手接住尝了一口——淡的，是山上的泉水。船长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原来这里就是核潜艇的补水基地，只是今天没有潜艇过来，我们这条小小的渔船才可以在这里斗胆比肩“北风”、“奥斯卡”、“杨基”、“阿库拉”，这些可都是名扬天下的人类大杀器啊。

这条货船的船身上用白漆刷了许多俄文，船长说，这是一个从苏联时期就开始形成的传统，每一艘到这里补水的核潜艇都要由水兵将自己的船名刷在货船上，以表示向补水站致敬。我听后深感震撼，虽然这个补水站简陋之至，完全不像一个高效运转的军事设施，但它却活生生地树立在我们的面前，无声地讲诉那些水兵们的情感、希望，以及他们独特的民族精神。相信普京对俄罗斯人的民族情绪早已深谙其中三昧，于是又是驾坦克车，又是开战斗机，虏获了那些年轻人的雄心壮志，最后终于再次坐上了总统宝座，将俄罗斯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夜深人静，渔船随波轻轻地摇曳。我爬起来走到船头，这才注意到天空已经布满星辰。我可以感觉到伟大的宇宙正在庄严地缓缓旋转，秋风从北太平洋空阔的洋面上袭来，激起一阵寒意。夜鸟啼梦，万籁寂静。灯塔在峡湾口闪烁，船舷外不时传来哗哗的水声，那或许是海狗在夜海中觅食。远处的山上有个哨所。他妈的！那个谁！瓦西里，是你在用红外望远镜看我撒尿吗？

睡前托梦，希望自己变成零零七，在货船深处的某一个船舱发现了一扇通向海底秘密基地的大门，顺着梯子爬下去，一位俄罗斯女郎………。结果一觉到天明，什么奇遇都没有发生。 

十

清晨的峡湾披上了轻纱般的薄雾，海面如镜，我们乘坐橡皮艇前往峡湾的尽头拍摄海狗。海面上不时可以见到一种海鸟，俗称小丑鸟，颜色十分鲜艳，长着一张滑稽的大嘴，但不肯飞翔。船驶向它的时候，它只会在海面上拍着翅膀飞跑，十分好玩。海狗则成群结队地浮在海上休息，船靠近也不愿意游开，甚至有几个胆大的还潜到离船不远处冒上来好奇的看我们。在峡湾口，一群海豚正迎着朝阳向大洋跳跃而去，海獭则一如既往地在水里不停地潜下浮上，用石头砰砰地敲打肚皮上的牡蛎，真是一幅鲜活的生命画卷。

早饭后再次出海，清晨的洋面波澜不惊。出峡湾后，我们沿海岸继续南下，船长在一个浅浅的峡湾里抛下锚链，然后由水手用橡皮艇载着大家前往远处的一片礁石，那里挤满了海象。我从渔船上就可以看到那些黄褐色的硕大身躯在不安地躁动着，橡皮艇直接开到礁石旁，水手将海象驱赶到水里，接着，那些特战队员们就驾着小艇杀进四散奔逃的海象群中，用佳能公司制作的精良武器乱扫一气。

我喜欢清晨的空气，因此甘愿留在船上享受温暖的阳光。脱光上衣躺在甲板上，可以闻到海风的咸味，可以仰望万千气象的穹庐。渔船被壁立千仞的悬崖包围着，山石间长着形状奇异的松树。浪涛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边的礁石，海象们在远处发出愤怒的吼声，渐渐地，随着北太平洋波浪的起伏，我的意识开始朦胧了。

屠杀完海象后，渔船又移锚前往另一处背风的海湾停泊。船长让水手拿出七八根鱼线，每根线上约莫有四五个鱼钩，船长示范，将鱼饵挂在鱼钩上，往水里一放，几乎瞬间鱼线就绷紧了，接着一提，一条尺把长的青斑就活蹦乱跳地扔在了甲板上。群众大乐，纷纷效仿，不到十分钟，三十多条肥硕的青斑堆满了鱼箱。这片海面看不到任何渔船，甚至连商船也不见踪影。有报道说，这两年俄罗斯渔民在北太平洋的捕捞已经造成鲑鱼数量的严重下降。为什么他们不能换一换青斑鱼？船上的港佬提示，青斑清蒸好啊。大家垂涎欲滴。

在我们渔船的下面就是著名的千岛海沟，最深处达10500米。太平洋板块在这里俯冲插入堪察加半岛板块之下。当然，这一冲撞是花了千百万年才完成的。我们的甲板下是深达万米的地质世界，这种壮丽的景色令人浮想联翩。从这里再向南，就是近年来在俄日间闹的沸沸扬扬的千岛群岛，我手头一幅中国地图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世界地图，还将国后、择捉划为日本领土，只是在后面括弧标上了“俄占”两字。估计近年中俄友好，新的地图也许已被“讲政治”了。从地图上看，堪察加半岛就像一柄廓尔喀弯刀，刀锋直指西南方向的日本列岛。说来也是巧合，日本的国土面积和堪察加半岛相同，都是37万平方公里。真的想去国后岛看看啊。

钓完鱼，渔船掉头沿着堪察加半岛的海岸线北上，一路寻找露脊鲸的踪迹，可惜终无所获。近年来，北太平洋露脊鲸的种群维持在100~300只之间，有科学家认为，这个物种正在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其原因主要是捕杀和船舶碰撞，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我相信这和日本民族捕杀鲸鱼的恶习有关。因此我赞成将日本渔民停止猎杀鲸鱼作为俄罗斯归还日本北方四岛的先决条件。也许再过两年，我会提前退休去参加“彩虹勇士号”的保鲸运动。人生总得做一两件有意义的事情，我不怕晕船，喜欢大海，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试一试？ 

十一

傍晚时，我们的船驶近了彼得罗巴普洛夫斯克，一天的航行下来，海风吹着，有点疲劳。没想到船长突然停船了，再看港外的洋面上，除了我们这条渔船外，还有其他四、五条船也在波涛之中漂荡等候。一会儿，从驾驶室里传来船长的通知：由于一艘中国货轮在靠港时撞坏了码头，救援人员正在抢修中，因此彼得罗巴普洛夫斯克临时封港，所有船只一律在外海抛锚等待通知。0MG！那个倒霉的中国船长要在俄罗斯远东这个地方蹲小号了。我们一行中有三个律师，两个中国的，一个美国的。大家为谁能抢下在俄罗斯的第一单生意争吵了半天，幸好最后没人中标。

俄罗斯人对自己在远东地区的边海防一向反应过敏。2009年，一艘中国货轮“新星”号在海参崴因货运纠纷收到扣押令，货船船长冒险冲关，结果被俄罗斯边防局的炮艇击沉，3名船员获救，7名船员失踪。1983年，一架韩国的波音747客机从纽约飞汉城，因误入萨哈林群岛，结果在堪察加半岛上空被苏联空军击落，机上269人全部遇难。我们后来在港口外的海面上看到了那艘中国货轮，外表上看并没有太大的损伤。彼得罗巴普洛夫斯克港内有9个码头，泊线长达2600多米，不知为什么竟让我们在海上漂泊了两个多小时。

在海上看堪察加半岛的火山也是一景，有的火山顶的上空有一朵奇特的云层，像一顶浅浅的草帽，又像耶稣头上的光环。此时天色阴沉，光线时明时暗，气氛十分诡异。传说堪察加半岛是在十七世纪时由哥萨克探险家阿特拉索夫发现的，三百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眼前景象应该和我所看到的大致相似。但在他那个时代，人类对自然科学知之甚少，他的心中应该只有对上帝的敬畏，以及对大自然的惶恐。我很羡慕那时候的探险者，他们会担心航行到大海的尽头掉下深渊，会担心随时被海洋中的怪兽吞噬。但世界对他们来说充满了未知和挑战，他们的好奇心和勇气代表了当时的人类精神。如果阿特拉索夫乐意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我将十二万分地愿意和魔鬼做一个交易，让他安排阿特拉索夫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来。让我去十七世纪，去当一个追风的哥萨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