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七要上班，一大早起床就知道，币子，走了……

心里一阵惋惜，毕竟币子这条狗跟着妻弟夫妻俩已经生活了十二年了，突然间，币子，走了，难免心酸。

临出门，太太说，币子其实早就重病在身，已经不行了，一直坚持到它的主人即我的妻弟夫妇回来之后，看到了他们最后一眼，才凄婉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真的是这样吗？这不是忠犬八公的再版吗？我的心里不禁叹道，难道这个币子，就是一个八公一样的忠犬吗？

二

妻弟是北航毕业的工程师，毕业后到了南航的深圳机场，作了飞机机械师。后来，他不愿意天天做单调的迎送飞机、检修飞机工作，辞职回到北京，跟着妻弟媳一起住到了通州，过上了夫唱妇随、妇唱夫随的幸福生活。

2005年，他俩在通州定居不久，就去通州的梨园狗市买回了当时只有八周大的Jacky，放在车里的热水袋上，让它享受着温暖，走进自己的新家。币子的到来，使他们家里原来的两人变成了三口之家。Jacky是妻弟夫妇给它起的名字，但是，我的岳母坚持要给它起名币子，借此带来家财兴旺。一家人都反对，但是最后还是叫了币子，叫长了，挺顺口，币子自己也喜欢叫它币子。自从有了币子，一家人狗都兴旺发达，生活圆满。待到币子大了一些，跟着他们自驾游，走南闯北，行走江湖，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南北西东，人和狗一起不断成长壮大。币子坐在奔驰在祖国大地广阔原野的车上，最喜欢的就是把头伸出窗外，迎着窗外的和煦的风，观赏祖国的大好河山，乐此不疲。

对于这些，其实开始我都不知情，不知道他们家里添人进狗。直到有一天，他们夫妻俩领着已经接近成年的币子，来到我家访问，我才第一次见到币子。

说起来，币子并不是一条特别出众的狗，既不高大威猛，也不小巧玲珑，大不像藏獒那种狗中的壮汉，小也不是博美那种狗中之精灵，中小型，偏小，乖巧，见人就愿意摇尾巴那种普通的狗，不烦人，挺招人喜欢。

第一次见面，最有印象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币子要到书房里去观察一番，但那是麦小克和萨丽的领地，两只猫横在门口，就像保安一样，说什么也不放行。币子仗着体积比猫大，硬生生地要闯入，两只猫就又咬、又挠，左右夹击，还发出“哈！哈！”发威的声音，竟然把币子吓得赶紧逃回客厅。我笑着说：“这年头，狗都怕猫了！”妻弟媳不屑地说：“主要还是主场优势。”我一想，可也是。于是默然，没敢再说币子的坏话。

第二件，币子讪不搭地回到客厅后，过了一会又活泛了起来，开始满屋子游游逛逛。时间长了，这个家伙竟然跑到我的跟前，发起情来，冲着我作充满性意识的猥亵动作。我大惊，这个小混蛋、狗东西，竟敢冲着我来这一套，因此就责骂它。后来想想，人家毕竟也是成年狗，有一些欲望，本是难免，可怜这个小牲畜，没有自己的狗伴侣相伴，整天跟人在一起厮混，难免会有一些不检点的行为，男狗嘛！

不过，太太和小女儿对币子感情很深。最主要的是两家人在出外郊游的时候，币子总是跟随前往，混吃混喝，混热闹，无比快乐。尤其是在野外安营扎寨后，币子总是围绕着我们的领地，浇上自己的液体，围绕一圈，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地为牢”，阻止妖怪侵犯一样。从这一点看，币子还真是一条好的看家狗，所画的“牢”究竟能不能震住妖孽，是不是管用，另说。

三

我这几年，零距离跟狗接触，除了币子，还有另外两条狗。

一条是我们人大校园里的狗。它是出版社位于学校院里书库的警卫员，一幅忠厚老实的神态，让我由衷地感到那种亲近感，十分地愿意接近他，感受它的忠厚和老实，就像我很喜欢我的三哥一样，他当初自愿去农村当农民，忠厚的就像颗粒饱满的一束高粱，沉甸甸的，没有一点杂质。每天我和学生在校园里吃饭前后，在院子里进行“亚里斯多德式的散步”，经常走过这条警卫狗，有时带点吃的给它，它都诚恳地笑纳，但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媚态，忠厚的狗脸上仍然是忠厚的表情。有一天，它在院子里，我想走进一些，没想到，我仅仅在靠近门的附近时，这条忠厚的狗脸翻脸不认人，竟然凶相毕露，冲我狂吠了起来，好像我就是一个小偷一样。为了避免嫌疑，我只好快速离开这条白脸狗，恨恨地想到，今后休想让我再给你带好东西吃！

另一条狗，是2015年的国庆节，我们几位兄弟到大连的一个海岛上度假，住在农家乐，农家乐的主人养了一条大金毛，大型狗，满身金毛，对人特别友善，每每我们在海边钓鱼、在山间散步，它都会跟着我们，跑前跑后，乐滋滋地陪伴着我们。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闲聊、神侃，它就坐在我们的身边，静静地听着，让我们抚摸它，也让我们感到生活的温馨。有一天，它在泥浆中打滚，弄了满身泥，我们就骂它，让它去洗澡，结果他一个猛子扎进海水里，噗噜噗噜洗了一阵，出来后，一抖毛，干干净净的一条大金毛，还是那么可爱。

在这三条狗中，币子远没有大金毛那么可爱，但是比那条警卫狗还要好一些，起码没有像它那样把我当成坏人，并且不念我喜欢它、喂它的情谊。忘恩负义的家伙。

四

五年前，妻弟夫妻移民新西兰，去开设汽车修理间，没有办法带着币子一起“移民”，只好把币子送到了沈阳妻弟媳的娘家寄养。尽管币子老大不愿意，但是人命难违，只好惟命是从，静待在沈阳，每天都生活在期待之中。妻弟夫妻回来，只要是到了沈阳，见了币子，币子就是天大的节日，疯疯癫癫地乐上几天，然后再惆怅地目送主人离去。

春来秋往，五个春节过去了，币子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的币子，已经是一条老狗了。渐渐地，就疾病缠身，开始还能慢慢地吃一些东西，到了临近春节的时候，竟然不吃不喝，每天趴在客厅的一角，已经失明的双眼，仍然冲着房门，用耳朵静听着房门的一举一动，仔细分辨门外往来的各路人马。

春节期间，妻弟夫妻回到北京，这时候，已经知道了币子病重的消息。初六上午，他们就赶到了沈阳。

币子趴在客厅的门边，突然就发觉了门边有亲人的脚步声，它的耳朵动了动，抬起了已经很难抬起来的头，挣扎着要爬起来，迎接自己的主人。妻弟媳一进门，看到币子疾病缠身、奄奄一息的样子，悲从心来，赶紧抱起它来，瘦骨嶙峋的币子，身上几乎没有肉了，尖锐的骨头，都有些硌手。妻弟媳抱着币子，痛苦地呼唤着它。币子睁开自己已经看不见人的狗眼，满眼都是浑浊的泪水，深情地朝着妻弟媳的眼睛，无力地睁开，又缓缓地闭上，接着，又是挣扎着睁开，又无力地闭上。币子还想伸出舌头，舔一舔亲人的脸，但是，经过努力之后，还是没有做到。它已经没有力气，用自己的行为表达自己的心情了，只能用那颗忠诚的狗心，试图表达对主人的期待。

妻弟媳心痛地把币子放在地上，把它爱吃的狗粮放在它的眼前、放在嘴边，它只是嗅了嗅，仍然是无力地趴在地上，深深地喘着气，无神的失明眼睛，仍然盯在妻弟媳的身上。

一家人要出去吃午饭了，妻弟和妻弟媳抚摸着币子的已经无法捋顺狗毛，劝它说：“币子，你就稍微等我们一下，我们出去吃一点饭，就回来抱你。”

币子听着妻弟媳和妻弟的话语，无力地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满眼里都含着浑浊的泪水，像点着头，似同意，也似告别。在家人走出房门，回头关门的时候，妻弟媳回望了币子一眼，她竟然看到币子在哭！

一个多小时之后，妻弟夫妇回到家的时候，币子已经撒手人寰，离开了狗世，奔向了天国，它长长地躺在地上，眼冲着门，前爪合在一起，冲着门的方向，似在真诚地揖迎自己主人的归来。一个月来的重病在身，币子唯一的心念，就是最后能见到主人最后一面。它坚持着做到了！一条意志坚定的忠犬！妻弟媳哭倒在币子身边，哭喊着：币子！你走吧，天堂没有病痛，你会活得更好！

五

在开往学校的地铁上，空旷的列车车厢里，略有几人。我打开妻弟媳发的微信朋友圈，看着她发的币子经历过的幸福生活的照片，从把它领进自己的车内，一直到跟随他们大江南北闯荡的照片，还有太太和小女儿跟币子在一起郊游的影像，品读着描写币子的那些文字，我突然就感到，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币子，就是一条多么忠诚的忠犬，即使在它最后的时刻，也要挣扎着坚持看到主人最后的一眼，再跟他们告别。什么大金毛，什么警卫犬，真的都无法跟币子的忠诚相比！我无法忍住自己的泪水，任凭泪水在我的脸上肆意的流淌。看到有些人在关注我的悲哀，我生怕他们误解了我，因而早早站起来走向车门，做出要下车状，把淌满泪水的脸躲向车门。车门的窗户上，映照着我那经历了66个年头的沧桑的脸，以及脸上流淌的泪水。除了在电影里为了八公，在小说中为了好狗克利，为他们哭过，这是我第一次对一条真实的狗的逝世而痛苦着。

我突然就觉得，我以前对狗是有着多么难以容忍的偏见。以前遇到人品不端的人，似乎就要在心里骂上一句“狗东西”“走狗”之类。今天面对币子的忠诚，感到这样的人品不端的坏人怎么配得上“狗”这个称谓！在今后我的词汇里，“狗”这个概念，就留给描写忠实来专用，人品不端的人，绝对不配用“狗”这个概念来形容。我在我的下一部小说中，一定要安排进一条忠实的狗的形象，作为对忠诚之人的烘托和描写。

币子，走了……，虽然我在它生前并不怎么了解它，但是自从它走了的今天起，我将永远怀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