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了，杨振华、金炳昶说过一个相声，聊起老资格的时候，以极有韵律感的山东话念叨：“二五长征吃过糠滴，抗日战争负过伤滴，解放战争扛过枪滴，抗美援朝渡过江滴”。再过20年，当60后和70后大都退休了，这帮空巢老人聚在一起，吹嘘自己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时，一定会有人说：2016我炒过房。

W先生在2016年就被卷进了炒房的人民战争，其实，说他炒房有些冤枉，他是刚需。他原本有2套房，叫做HRG和GYY，为了孩子们上学，几年前全家还是在学校周边租房子住。已有的两套房租了出去，两下里收支相抵，小日子过得挺安稳，挺滋润。

W的房东是一个山西煤老板，满嘴里钱嘛芝麻、酒嘛碎嘛，但绝对是一实诚、善良的人。和W签了十年的租约，且租金固定，涨跌各自承担，足够W一家踏踏实实地住到两个娃儿小学毕业了。

到了2016年开春儿，一切似乎都在发生变化，首先是中小学都只能就近入学了。W的两栋自有房子周边，只有好的小学，没有好的初中。眼瞅着老大就快上五年级了，这初中咋办涅？

W原本有一个如意算盘，眼睛一直瞄着附近的一个叫做XSF的楼盘的大宅子，准备买下来，即能解决孩子们上中学的问题，又可以用来安享晚年。2016年春节刚过，节日期间的硝烟味道似乎久久地余音缭绕。周边房价，连同XSF都在飞涨，开始了抢房的狂潮。有一个楼盘发生了两个买家在一栋房子里大打出手，引发各自的中介参与互殴的惨剧。

探讨房价的基础货币单位早就不是千、万，而是十万了，您要还是为几千、几万块钱讨价还价，都会立即失去参与游戏的资格。就算卖家涵养超强，宅心仁厚不把您乱棍打出，后面排队的买家也不干呐，说不定会指责您图财害命。京城所有的房地产交易大厅里，都被千万富翁们挤满水泄不通，浊气横流。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些满处乱停车，把室内整得每晚保洁员需要把十八般武艺全用上，才能打扫干净的人们，竟然比小时候看过的《百万英镑》的男主角的荷包还要鼓很多。

看到节后房地产市场的疯狂，W觉得这种疯狂太无理性，担心难以维持久远，于是W决定抓紧机会出手一套，HRG。上午和中介打了招呼，晚上刚撂下筷子，中介就打电话来，说有人要买他的房子，约他过去谈谈，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带上房本儿。

W怀疑这是不是有些不严肃，于是只身前往，没带房本儿。到了店里，中介一看他没带房本儿，就派了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陪着他，像防贼一样地怕他跑了。买卖双方分别在两间房子里，中介开始穿梭谈判。先谈的是价格，W的出价已经不算低了，相比于1.5年前一头牛的进价，已经多出一头硕壮的牛犊子了。但，W还是以毫不含糊的坚定，回绝了任何讨价还价的挑衅行为，只回了一句：现如今，不涨价就是让步。下面是定金，W坚持要50万定金，中介居然说买家拿不出来，起码要3个月才能凑齐。呜呼哀哉，坐实了不严肃的预判，W起身要走，被左右的哼哈二将当场摁住。也就一袋烟的功夫，中介过来告知定金已经凑齐了。

W硬着头皮和卖方直接见面，电告太太把房本儿送过来，商谈签约了。这是一家祖孙三代一起来参加谈判的老实人家，孩子大约3岁，见到房本儿就很兴奋，喊着：怎么咱家没有这个呀？W失去了任何拉抽屉的理由，只好签约了。从中介那儿出来，听着手机的银行收款提示信息的叮当乱响，W还是觉得这事儿不真，有点儿不严肃。

W开始琢磨着他那如意算盘的第二步，如何买下XSF的大宅子。他期盼着京城房地产市场会在年底出现大崩盘，自己能拣个漏儿。可是刚到了夏天，W就坐不住了，他出手的那套HRG已经又涨了40%，他瞄着的XSF的户型也在涨，全无退烧的意思。W决定出手。

卖家是一大美女，也是W的同道。双方见面换过帖子后，就发现很投缘。也没经过太多的周折，顺利成交，约好年底交割。W当即付了200万的预付款，以表诚意。签了约，W觉得了却了自己一大心愿，好像是土改时，一辈子就盼着有一头属于自己的正点一些的耕牛的老农民，终于往家里牵回来一头全须全尾儿的大黄牛。

2016年的房产市场，换房是主旋律。每笔交易后面都带着5-8家，是一次全市性大换房。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就全面崩盘了。可以让W安心的消息是，他卖出的HRG的房子，下线已经履约至第4层了，快到他自己这儿了。

一切都是生长在希望的田野上，等待收割、开镰，直到9月30日。那天W正在雁栖湖领着全家度假，住在一个设计得挺奇异的度假酒店里。下午3点到了酒店，依照惯常的习惯，打开了微信。辣眼睛的消息蹦出来了——930新政，能够打死W的，主要是房贷政策大幅收窄。W开始以为是有人恶搞的，因为收紧房地产政策的风闻有一阵了，一直是狼来了狼来了，结果连个狼毫也没见到。

先和房产中介聊了一下，让他们计算一下，如果是真的，对他的量化影响是什么。不一会儿，各方消息传来了，这次狼真的来了，W不仅可以见到真狼，而且是成建制的群狼。如果所有的狼毫都做成毛笔的话，基本上够全国人民一人一只的。结论很清楚，W差钱儿了，差的不是九牛一毛，而是基本上好吃的部分都被狼叼走了，比如里脊、外脊、前烧、上脑。

原定9月30日W应当有一笔计划内业务分红尘埃落定，但突然接到短信，延后了。这下褶子了，W不仅差钱儿，还不知道自己差多少钱儿，计划内的底板肉、榔头肉、和尚头，猛然也从现实世界穿越到了虚拟状态。

W呆傻了，把太太叫道洗手间，说了句“出事儿了”，太太只是沉吟了一下，说把GYY卖了吧。他只说了一句，不予考虑，GYY是非卖品，就只带一包烟到楼下自己去发呆了。不知围着酒店转了多少圈，一包烟抽完了，才回到房间。见面就告诉太太，我已经和中介打电话了，把GYY尽快出手吧。

10岁的大女儿一听说要卖GYY，立马泪水夺眶而出：“老爸，你真是没出息！我跟我妹都生在GYY，你现在就把我们的嫁妆给卖了？”W无言可对，只能责怪自己大嘴惯了，平日里给女儿们许愿过多。

卖房不是卖茄子、卖黄瓜，不是说卖就卖得出去的，他还得想别的办法，做一个GYY未能及时卖出的预案。别的还有什么？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也只见到冰塞川，于是W决定尝试一件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向朋友借钱。天下事，最难启齿的就是“借钱”二字了。莎士比亚早就让历经世事的老江湖告诉大家了，“不要向别人借钱，向别人借钱将使你丢弃节俭的习惯。更不要借钱给别人，你不仅可能失去本金，也可能失去朋友”。W无奈之下，行万难之事，问了差不多10个朋友，可否帮忙周转一下。2个回复可以帮忙，让他几乎落泪。

W开始了卖房之旅。930之前，好些中介、真实买家都整天打电话给他，哭着喊着要用一头牛加一只羊，必要情况下可以再搭一只鹅的现金，买下他的GYY。可现在，他真的要买了，那些人都在930那一天的晚上，全都玩儿起了真人失踪秀。好容易有一买家说可以考虑，结果价格只能出到一只羊+一副牛下水，理由很奇葩，说是GYY的采光太差。天晓得，GYY可是九层、临街、落地窗的房子。W困兽犹斗，立即换了一家继续谈。

这是一对本份的老人，一口W听着就觉得靠谱的北京腔。只关心啥时能够住进去，怎样才能把房客请走，W顿觉有门儿，遇到刚需了。只是因为W实在下不了狠心立马赶走房客，只能在价格上让出了1.5条大牛腿。双方很快可以签约了。

为了应急，双方谈定了一笔过桥预付款，这笔资金需要公证。中介预审员婀婀娜娜地走进来，极为专业且程式化地开始询问：您在房屋持有期间离过婚？是的。在您的离婚协议或法院判决书中，有无专门条款约定GYY这一特定物属于您的资产？如果没有的话，您的前妻必须在过桥公证书上签字认可，否则，无法办理过桥。

这下，把个也在例行公事回答问题的W彻底搞蒙圈了。当年从法院出来的时候，W只是和那位对视了一下，自此人猿相揖别，从未联系过，就连在动物园偶遇都没有过，是死是活也都不知道了。双方共同认识的人，也都回避的差不多了。现在让他再去联系她，那就好比直接跟W说，死了卖房的心吧。

从中介的办公室到W的家有近30公里，当时正值下班高峰，W自己也不明白，穿越了二环、三环、四环、五环，怎么就把车没磕没碰地开回去的。回到家里，太太再次把他拉到卫生间，悄悄地告诉他，自己还有一笔私房钱可以拿出来应急，且有百万之巨。

这种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氛围使他很受用。太太给他齐眉举案、相敬如宾地倒了一杯碧螺春，W品了一口之后，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马上意识到这一幕虽然温馨，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他明白自己这次的祸闯的比较大。他呆呆地盯着电视七八袋烟的功夫，才想起翻箱倒柜找离婚判决原件。也就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判决书第二条居然明确写明了GYY是归他个人的。十几年没看了，他早就忘了这些细节。

事儿居然办成了，只用了20天。这是乾坤大腾挪的20天，这段时间，W除了看电视的时候刷微信，就是刷微信的时候看电视。有几个几十年的朋友，仅仅是因为政治立场比较公知一些，让W看着不顺眼，就给彻底拉黑了，到现在别人都不跟他恢复微信联系。

弹指一眨么眼儿的功夫，W终于又可以在那几位慷慨答应施以援手的哥们儿面前，找回些面子了，警报解除，不必真的把钱拿出来了。这段时间内，最宽慰W的是他高中时的团支部书记，一位可亲的大姐，现在已是京城名医。大姐并非在10位被骚扰的名单之内，但大姐那天正在张罗一次“十一”同学聚会。接到了W无法前往的回复，于是追问起来，到底怎么了？W说了实情，大姐主动说出自己有一笔用于理财的私房钱，可以顶几个牛肉丸子，问他要不要。几个丸子不算多，但是对于一个突然失足落水在激流中挣扎的人来说，什么都可能是救命利器。从那时起，老支书在W心中，基本上就属于观音转世了。

凭良心说，虽说930新政让W计划外多失去了一套房，搞得他差点鸡飞蛋打，丢了定金没了房，W还是对930新政充满感激的。按照8月、9月份的那个涨法儿，如果没有930新政出来缓一闸的话，XSF那一头牛很快就会被克隆出一头来，200万的定金就跟废纸差不多了。

如果两家说好买卖一头牛，结果交付时无端地变成两头，而且不是刚下的小牛犊子，而是已经长成能干活儿的成年牛，卖家好意思交，买家好意思收吗？W也是混江湖要脸面的人呐，他明白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平白无故占别人便宜，那不合适。

感谢930，虽然困扰得他从人变成猿，但好歹又变回了人。W很松弛地坐在家里，忍不住哼起了“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门铃响了，物业带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外地人，山东口音。来人拿出一本崭新的房本儿，郑重地告诉他：“你的原业主厂子破产了，这房子被法院拍卖了，我买了。你过去和老房东签的租约不算数了，你必须马上搬走。我是刚需，我要自住！”

我勒个去，GYY和HRG都卖了，新买的XSF房子是毛坯房，装修之后最起码得一年才能住，W如意算盘又要落空了。着实没辙了，忍无可忍直奔法院，庄严地呈上了一份起诉书，要求保护自己的承租权。

2016炒个房，还得给人民法庭添点儿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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