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23 花花大老虎
Fire, it burned, and then wind blew.
这一天,小舍来了客人,香水百合悄悄绽放,伴着客人轻轻柔柔的语调,钢琴王子指尖流出的旋律萦绕着盘旋着,扭曲了时空……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惰性和惯性中。对生活不满,对工作不满,对爱情不满……太多的不满意可是真心去改变的人却极少,因为人类天性里眷念着熟悉的环境,这环境让自己觉得安全,觉得舒适。无所谓好坏,就好像是生长在罐子里的猫咪,人也会生长在罐子里,别人会觉得这人可怜,但罐中人却舒适自在。
对于这类人来说,只有一样东西可以逼迫其改变,那就是剥夺,剥夺一切,让其陷入绝境。
我深深懂得这个道理。
我剥夺了自己的一切,又重塑了自己的一切。
但我没想到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在最关键的时候告诉我它另有安排。
研究生毕业那一年,一切快要尘埃落定,好与不好,入职体检之后我即将要步入我第二次的职业生涯。当体检的医生皱紧眉头反复查看我的胸片的时候,我心里隐隐升起不祥的感觉。那和蔼的大夫很负责任地领着我去医院的心脏科老专家那里,请他给我把脉。老专家把我研究了许久,然后给了我阜外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告诉我如果幸运的话也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手术就可以复原。于是我懵懵懂懂地来到阜外,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一堆高科技的检查,最后被判定为心脏房间隔缺损加肺动脉高压。心内科的年轻大夫同情地看着我那张比六七十岁老人还糟糕的心电图,向我推荐了介入室和心外科的专家,并且让我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找他,还给了我他的私人电话。我得感谢这位热心负责的大夫,同时也深切的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兴趣和值得研究的病例。介入室的医生看着我的彩超结果直摇头,说这个缺损太大边缘太靠近心脏外壁,做介入治疗脱落的风险比较大。于是我的选择只剩下了心外科。心外科的专家告诉我,这个房间隔缺损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做这种手术在阜外跟治个感冒差不多,问题是我拖的时间太长,身体已经开始严重缺氧,别人在幼儿时期就已经做完的手术我都已经这么大把年纪了才来做,而且又继发了肺动脉高压,这个肺动脉高压是个真正要命的东西,如果房间隔修补手术做完后肺动脉继续高压,我就没得救了,blabla……但是如果不做这个手术,我过半年就判死刑了,blabla……总之我是没得选。那么就手术吧。
放弃一切。
那时Monica已经一岁八个月了。我得承认在之前的岁月里我并没有在Monica身上花太多心思,我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有自己的不甘心和想得到。我的父母精心地照顾着小外孙女,尽职尽责。我自己,与其说是一位母亲,不如说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舍不得离开父母的羽翼,继续厚着脸皮享受他们的庇护。有时候还要对父母发发脾气,跟自己的女儿争宠。
直到那一天我带着厚厚的检查结果回到家,爸爸妈妈若无其事地安慰我,我假装看不到他们眼里偷偷哭过的痕迹,我像平常一样抱起Monica,他们赶紧把她抢过去,生怕我再有一丝劳累。小小的Monica什么也不明白吧,可是在我去住院前的那天晚上,她半夜突然醒来,爬到我胸口趴着,轻轻对我说:“妈妈,我想你了。”
住院的日子很枯燥,我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有好多感慨,会写好长的日记来回顾我过去的人生,可是都没有。到是那个时候《A Song of Ice and Fire》的第五部就要出来了,马丁大叔拖稿很厉害,我等得很辛苦,我生怕手术做得不成功,那样我就看不到第五部了,所以我自己也想象了几个结尾,终归是文化差异比较大,觉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我每天的娱乐活动就是跟病友们八卦,互相打探病情,并且对医生们评头论足。不得不说,心外科的医生们大多高大帅气,尤其是查房的时候,一窝蜂的进来,很是赏心悦目。这大概是因为心外科手术是很辛苦的,对医生们的体力要求比较高。当然,住院生活不总是这么惬意的,有一次,我和病友们正在闲聊,突然听见外面乱做一团,医生和护士都在跑,我们赶紧出去看,原来是一个病人被送来抢救,那人头脸都发黑了,浑身烧得滚烫,被火速送进了急救室。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心脏跳得快得吓人,赶紧呼来我的病房大夫,小大夫让我躺下,给我把了把脉说,你这个心跳都快一百三了,赶紧平躺吸氧吧。我立刻老实照办。傍晚时医生们来巡视病房,再次严格重申,心外科手术后必须控制水的摄入量,否则白天的病例就是教训。我们后来互相打探,总算弄明白原来那个病人是手术后回家休养的期间不听医嘱不老实控制饮水,结果心包积水,从老家打救护车火速回京抢救。不过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严格控制饮水意味着什么。
本来我是哀叹着自己的不幸来到医院的,可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幸运的人。我的病房有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她的病情跟我基本一样,只是我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身体十分健壮,而她却是体弱多病。有一次我听医生们偷偷地说她心脏上面还有一根血管搭错了位置,医生们研究了许久不知所以,所以决定先不动它,拣紧急的先处理。而且她的父母似乎因为经济的考虑也不打算动那根看起来无伤大雅的血管。小姑娘的爸爸是个混蛋,在她妈妈带她住院的期间带了自己的情人来探病,几个人吵成一团。我偷偷告诉JK下次来看病的时候买几本儿童书,我把那些书都送给了那个聪颖早熟的孩子。她做手术的时间安排在我前面,她进手术室的时候,她妈妈跑过来对着我们哭,说两个手术室同时亮的灯,有一个很快就出来了,说是没得救了。我们几个病友强压着内心的不安和自己同样脆弱的心脏,拣无关紧要的话题安慰她。那孩子没有大碍,以她的年纪,手术后的恢复也会很好。只是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不知道她的心灵是否能够永远健康无邪。我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就连我的Monica,我都几乎无力照顾了。手术前,我已经开始觉得频繁地头晕,一弯腰就好像要顺水漂走。
同房的一位老太太六十多岁年纪了,她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疾病,似乎是在主动脉上长了一个瘤,这种病例在阜外只有一位医生接触过,所以她的家人坚持要等那位医生回来以后给她做手术,以保周全。可是病房的另一位大夫对这位病患很感兴趣,经常来探视老太太,表示自己对这例手术很有信心,老太太的家人却不松口。老太太的儿子非常有孝心,天天陪着她,给她按摩,为她洗脚。尽管如此,老人家还是经常被病痛折磨得睡不着觉。有一次,她背着儿子偷偷告诉我,她的手术费用高达二十多万,而且就算是做完手术也只能再多活五年,她自己是根本不愿意受那个罪的,可是孩子们却很坚持,她也很无奈。老太太后来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大夫,并且手术据说也很成功。但是我在危重病房看到刚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痛苦憔悴的老人时,心里不由得想,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做这个手术,二十多万,买来的究竟是老人的舒适还是儿女的安心呢?
我快要做手术之前,病房里来了新病友,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由她的哥哥嫂嫂陪同着来的。她哥嫂跟我们抱怨,说这姑娘夫家没良心,发现姑娘有严重的心脏病之后就跟她离婚了。那时姑娘已经怀孕,无奈只好把孩子打掉。据查房的大夫说,这姑娘得的不是一般的心脏病,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先天性畸形,畸形位置得有七八种,绝大多数得这种病的人在婴幼儿时期就夭折了,而她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姑娘自己也说平时身体极好,根本没有任何不适,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去做常规产检,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心脏有问题。大夫惋惜地说,其实如果就稀里糊涂地把孩子生下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那姑娘后来告诉我们,主治医生说她如果做了手术,可以再多活二十年,如果不做手术,也一样。我们都瞠目结舌,不明白那为什么她非要坚持手术。她自己也说不清,但就是要做。她终归还是做了手术,虽然我到现在依然是不明所以。
我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那个时候我们似乎是在互相炫耀和比较自己剩下的日子和所需的成本,原来生命是可以这样计算的,痛苦也变得不那么痛苦了,相互比较和咀嚼之后,连自己都觉得有点无聊。
So, Life is boring.
终于轮到我进手术室了。主治医生召集了我的家人开会,给他们详细讲解手术的流程和存在的风险。我没有让爸爸妈妈来,只叮嘱他们在家好好照顾Monica。我公公赶来主持大局,在听医生讲解了一半时,老人家觉得血压高得受不了,赶紧出来休息。哥哥和嫂嫂也来给我打气,哥哥笑着说放心,医生说了,这可是全亚洲最先进的心外科手术室。其实我本人到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担忧,前一段时间的住院生活已经让我对这些比较麻木了。只是在进去之前我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了一些给Monica的话,以策万全。我知道毕竟把我的心脏交给我的主治大夫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进手术室之前,JK微笑着告诉我,加油。我知道我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JK却需要独自承担所有的压力,很想安慰他却明白自己无能为力。
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大概因为麻醉的缘故我的头脑不是很清醒,我看到我的主治大夫向我走来,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手,我很想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一切看起来都是金黄色的。但是我没有力气开口。很快我就睡着了。剩下的时间半睡半醒,没觉得有什么痛苦,只是不清醒。隐约记得有护士每隔一段时间喂我吃一种看上去金黄色的糊糊,似乎是米汤。然后又拿一根管子往我喉咙里插,我努力张开嘴配合她,我很想告诉她小心一点,我的门牙是补过的,别给我敲掉了。但还是没有力气说话。我心里想,这样都敲不掉,说明那牙医技术确实不错,以后还找他。后面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终于我也回病房了。
家人们都在病房迎接我,还有我那病友们也来给我鼓劲。我看见JK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挂个口罩对着我笑。病区的病房是分级的。从左到右,首先是最危重的病人和刚出重症监护室的病人,然后是根据恢复的情况逐渐往右挪,等挪到最右边的病房时就可以出院了。刚出重症监护室的我自然是先住在最左边的病房。医生和护士忙里忙外,把我安置好,然后又教给JK护理的方法。一个医生过来说要给我拔管子,我没明白要拔什么管子,JK告诉我,我肚子上有两根管子,我没法起身,所以自己看不见。医生说这个有点血腥,而且可能会很痛,让我忍住。JK紧紧握着我的手,过了一会儿告诉我拔完了。奇怪,没觉得疼。我猜可能是医生给我麻药用得比较多,所以我一直也没有觉得疼。JK自己一直在咳嗽,说是感冒了。我于是叫他回家去休息,让哥哥留下来照顾我。JK不肯走,但我却很坚持,无论如何也要他回去。JK很无奈,只好服从。我自己都已经不记得怎么从最左边的病房搬到旁边病房的了。我看东西渐渐的不再是金黄色,医生说那可能是药物影响到了我的视神经,药力渐渐消退,视力也逐渐恢复正常。胸口慢慢有了疼痛的感觉,但也不是太疼。我问医生,心脏上有伤口为什么心脏不觉得疼?医生笑,我却忘记了答案了。我这个被麻醉了的糊涂脑袋。
JK总是在通报家里一切情况都好,Monica也很好。后来我才知道我住院期间Monica也生病了,只是怕我担心,大家都不告诉我。我终于可以出院了。按照惯例,刚出院的病人都会在医院附近找地方再住几天,以防万一。于是我们也在附近找了个小宾馆。我这时才开始感觉到难受了。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身体的感觉也完全恢复了。疲倦得很,我只能紧紧拉着JK的胳膊勉强走走,速度比蜗牛实在也快不了多少。从医院到宾馆很近的一段距离我们走了很久。但是终于可以呼吸到病房外面自由的空气了,这让我又有点振奋。
郁闷的是失眠开始折磨我,医院的生活完全打乱了我的作息,我起初完全无法入睡。而我不能入睡心脏就得不到休息,然后它可怕的快速跳动着,然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我们只好去找医生,解决的方案很简单,医生给我开了安眠药。这果然有效,我好好的休息了几个晚上,我的心脏也好多了。然后口渴的问题又开始困扰着我。每次拼命想偷偷喝水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个来急诊的病人,然后努力忍住。医生说过,手术后的口渴是一种假象,实际上我的身体并不缺水,而过多地摄入水会让心脏的循环负担加重,不利于术后的恢复。所以我每次喝水只能是在吃药的时候,用矿泉水的瓶盖喝一点点。这给我造成了一定的心理阴影,我那之后几年对吃西瓜都很执着,因为手术后那三个月是严格限制吃西瓜这种含水多的水果的。
为了方便我术后的恢复,JK租下了新华联的房子,并请来Monica的爷爷奶奶照顾我们的生活起居。回家的第一个月,考虑到我的伤口尚未复原,不能太激动或者劳累,暂时还是由我爸妈带着Monica住在老房子里,有时候他们带Monica过来,我就躲在卧室里偷偷看看她。她喜欢吃葡萄,自己能够坐着安安静静地吃完一大盆葡萄。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了我,却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依恋。我心里有点失落。第二天她又过来时,我在客厅看她玩,她有点害羞地把自己喜欢的玩具全都拿过来递给我,我知道她这样做是表示她喜欢我,想跟我玩。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回应,光是看着她就已经让我的心跳超过了正常速度,我甚至不敢笑,不敢有更激动的表示。Monica很失望,她觉得我可能不喜欢她了,所以才不理她。她伤心地喊婆婆回家。婆婆抱起她,我平静地跟她解释,不是妈妈不想跟你玩,而是妈妈胸口有一个大伤口,不能太激动,妈妈是很爱你的。懂事的她趴在婆婆肩头偷偷地笑了。
此后我们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一天天复原,我在新的小区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出乎我的意料,我在这里竟然真正的第一次在北京找到了家的感觉。到底是我漂泊的心终于归于平静了?还是这里有什么特别的魔力?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