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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依旧——亲历2015尼泊尔8.1级地震

2015.05.09 周乃元

我和大学时登山队的好友决定在尼泊尔进行珠峰大本营徒步(通称EBC “Everest Base Camp”)是3月底的事情。尼泊尔素有徒步者的天堂之称,有着世界上最集中的雪山群。EBC是其中最美路线之一,沿途能够看到珠穆朗玛峰、洛子峰、马卡鲁峰等8000米以上山峰。人们沿着当年乔治马洛里和丹增的队伍走过的路线朝圣雪山,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攀登那几座山峰。


许多人试图解读攀登的意义,认为攀登是对生命极限的挑战,是对自己存在意义的追寻。我认为,这是人类本能潜在的一种欲望,是人类血液中流淌的一种向上的力量。这股力量推动着人们一次次走近雪山,一步一步走向巅峰。


我们是4月18日从加德满都(Kathmandu)出发的。由于同伴和我的状态较好,每天能走7-8个小时,比原来两周的计划进行得快了很多,提前到达了海拔5550米的Kala Patthar,我们看到了发育完整的昆布冰川全貌和近在眼前的珠穆朗玛峰。4月24日晚上我们已经从海拔5000多米下降到3500米左右的南池了。当晚我和同伴讨论了许久,是继续上升去走另一条线路,还是先回到加都,再考虑博卡拉附近的其他短线徒步。


4月25日


25日早上天气开始变坏,小雨,雾很大,我们决定暂下撤到卢卡拉再商定以后的路线。早饭后出发,顺着山谷,我们在树林间狭窄的横切路线上行进。左手是几百米深的沟壑,可以一眼望到谷底的乱石和激流。右手是陡峭的山坡,偶尔能看到盛开的杜鹃花点缀其间。我们一路没有休息,到了中午注意力已有些涣散。


突然间眼前一晃,随之大大小小的落石从山坡上哗啦哗啦地滚了下来,我和同伴几乎不约而同地喊道,地震了!往上跑啊!说实话当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只是本能地向山坡上爬,双手护着头部,边跑边用耳朵判断落石。我们清晰地听到,巨石砸入谷底发出的轰隆隆的响声。


第一波落石告一段落后,我和同伴同时大笑。当时并未觉得是多大的地震,满脑子都是地震后路况怎么样,还能不能在天黑前到达卢卡拉(Lukla)。后来才知道,2015年4月25日11点56分,尼泊尔发生8.1级地震,珠峰大本营被雪崩淹没。


卢卡拉是EBC的起点和终点,有一个被称为“世界屋脊的机场”和“世界最危险的机场”的小飞机场,据说往返加德满都的航班每年夏天都会发生坠机事故。


紧接着,后面跑来了几个背着草编篮子的当地的年轻背夫,边跑边喊,“It’s dangerous here, run! ”,于是我们就跟着他们狂奔。山路崎岖,地上雨水、泥泞混杂着牛粪,走起来很滑很吃力。我们开始跟着背夫跑,警惕着可能随时发生的滑坡和落石。后来还遇到了牦牛的驮队,就紧紧跟在牦牛的后面,想着要是有什么东西砸下来,还可以让牦牛挡着,可惜驮队走得太慢了,跟了一会儿就超了过去。后来同伴在到达卢卡拉后笑话我,没见过我负重还跑那么快,连他都跟不上。


快到帕丁(Phakding)时,发现路已被大滑坡阻断,前方是一个60度左右的土坡和一大片碎石,无法通过,只好爬进树林,穿梭在里面找路,所幸不久便到达了帕丁。帕丁是EBC路线上到卢卡拉之前稍大一些的村落,平时很多徒步者都在这里歇脚、喝茶。此时村里的茶馆、卖可乐巧克力之类的小卖部都关了门,人和狗都在雨中的草地里聚着,望着山,望着天。


过了帕丁,越走人越少,背夫和驮队大概是不敢走了,可是我们还得赶路。雨还在下,山里的雾很大,只能看到前后十米的范围。日本著名攀登者山野井泰史曾经说过,登山时最强烈的是孤独感,是那种山峰所散发的威严要把自己压垮的恐惧感。


当然,我们徒步通常是不会体会到这所谓的孤独感的。徒步大部分是走在铺设好的土路上,和背夫、和来自各国的徒步者、和牦牛们边走边分享那份美丽的景色。即使是大学期间去雪山上攀登,也是始终被集体的温暖包围着,从未感受到孤独带来的恐惧。可是此时此刻,我默默地走在前面,身后几米处同伴默默地跟着,路上再没有别人,尽管看不到深雾背后的雪山,然而雪山却重重地压在我的胸口。


走到稍微开阔的路段,断断续续收到了家里的短信,“地震没事吧”“速报平安”之类的好几条。山里信号差,短信发不出去,电话也拨不出去,心里万分焦急。同伴说,先别管,专心走路! 


下午四点多终于到了卢卡拉。冲锋衣经过几天的雨水冲淋已然失去了最初的防水效果,冰凉的雨水渗进了抓绒衣。卢卡拉村口的白塔处聚集了十几个本地人,打着雨伞,男男女女,围在一起听广播。我们赶紧找到一家叫Everest Burger的咖啡厅对面的客栈住了进去,一踏入客栈,长得有些像蒙古人的年轻老板娘就给我们看她手机里的照片,告诉我们在加都那边地震非常严重,好多房屋都倒塌了。我借了她的手机,赶紧给家人和朋友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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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除了我们,还有三个中年德国男人和一对中国情侣。安顿下来后,在餐厅和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围着气炉烘烤衣物。我们都觉得要想办法尽快飞离卢卡拉,不然山上的人都下来之后,就更难飞出去了。中国大叔紧紧地握着手机、沉着脸说,他们还有朋友在珠峰大本营,本来是等待攀登珠峰的,现在没有消息。德国大哥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威士忌。村里的店全部都关门了,当地人怕余震,都在草坪上搭帐篷睡。后来除了我和同伴,大家都回房间了,同伴写着新闻稿件,我则百无聊赖地看着书。9点左右房屋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我从沙发跳了起来,第一反应是把煤气炉子关掉。回房间睡觉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又都跑了下来。平常在山上,徒步者8-9点就睡觉了,那天晚上大家却在餐厅磨蹭到了十二点多。


4月26日


26日早上我们五点起床,去卢卡拉的机场等飞回加都的飞机。卢卡拉的机场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学操场,出发大厅是一个半地下的小屋,几百个游客挤在那里等消息,没有工作人员的影子。往返加都和卢卡拉之间的小飞机由十几家航空公司运营,管理算不上好。在那里见到了不久前在Gorak Shep聊了一晚的两个美国小哥和一对法国兄弟,相互拥抱着说,Glad you are alive!


想起我们在第五天时,走到了Gorak Shep这座海拔5140米的村落。那天上升了800米,

翻过了长长的碎石坡和垭口,背着沉重的登山包,迈着酸痛的双腿,每走几十步就大喘几口气,呼吸急促,心脏咚咚地敲打着胸腔,头痛到快要爆炸,嘴唇干燥晒裂,累到几乎要放弃。抬起头,隔着墨镜看到洁白到刺眼的雪山,那雪山近得令人窒息。那份震慑灵魂的美丽,给我们一种力量,让我们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下去。


由于行程赶得很快,我和同伴在到达村子后都有些高原反应,不敢睡太早,只得坐在餐厅里面不断喝热水。餐厅里面除了我们,还有两个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美国小伙子、一对法国兄弟和几位来自南韩的大叔。大家都有些头痛,就边喝水边漫无边际地聊着。山上这种友谊是奇妙的,人们围着火炉聊数小时,聊着之前旅行遇到的稀奇古怪的故事,聊着各自的家乡,聊着人生与理想,到最后发现相互连名字可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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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场等到九点多,看样子没戏,大家就纷纷离开了。我和同伴在确保住处后,就和其他徒步者一样,漫无目的地在村里溜达、看飞机。早上沉沉的雾霭散开后,直升机开始不断地飞入,机场完全戒严,由军人和警察管理,据说直升机只用来运送伤者。我和其他游客扒在栅栏外面,看着一副副担架被抬下来,伤员身上盖着睡袋,一阵鼻酸,痛感自己的无力,只能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早日康复,希望山上的人顺利下撤,希望当地村民尽快恢复正常生活。


这一天陆续有队伍撤回卢卡拉,下午四点多一支10个人左右的大队伍到达客栈,个个脸部晒得墨镜痕迹分明,一脸疲倦和崩溃。当他们进客栈时,每个人都为后面跟随的背夫们鼓掌。我问他们从哪里下来的,一个女孩说他们事发时在珠峰大本营下面不远处,连夜赶路下来的,说话时眼睛都发直。


4月27日


27号早上继续在机场蹲守,我们预订的航空公司的航班被排在了第一个,早上8点我们就顺利登上了小飞机。小飞机坐20个人左右,半小时就飞到了加德满都,从机舱俯瞰到震后的城市比想象的破坏程度要轻,心里暗舒了一口气。随后打车去泰米尔地区的宾馆拿行李,发现整个泰米尔地区已是空空荡荡。


泰米尔是加都游客集中的区域,地震前这里喧嚣热闹,大大小小的旅馆客栈、咖啡馆、用各国语言招呼游客的银饰店、户外用品店、羊绒工艺品店,挤在窄窄的道路两侧,出租车、摩托车、人力三轮车穿梭在人流之间,鸣笛声和叫嚷声不断。现在这些店家统统关了门,街巷中几无行人。房屋并没有太多损毁,只是路边倒下的电杆和杂乱缠绕的电线,告诉我们几天前曾发生过地震。


出了泰米尔,一路看到了一些倒塌的砖瓦房,和人们搭在草坪、空地上的帐篷。有些小卖部和小吃摊已经开业,除了出租车涨了一倍外其他物价并没有变化。


我同伴认识的一个中国姑娘在地震中失联了,为了找到她,拿着手机里的照片去她之前居住的中国宾馆查询未果,又去中国领事馆收集信息。领事馆挤了一两百人,但井然有序。


在报社实习的同伴说想多留几天,采一采现场,于是我决定单独离开加都。回到加德满都机场,出发大厅外面虽然排了很多人,但是没有人推挤或者喧嚷,感觉比较有秩序。排队一小时把国航的机票成功改签到当天下午出发的航班。同伴不知道还会在加都留几天,我把身上的巧克力全部摸出来留给他,又换了一些尼泊尔卢币给他。


安检的队伍按照性别列为两个队,行进非常缓慢。安检后机场内部是另一番景象,所有航班时间安排都乱了,大家都只是盯着前方大屏幕等待,谁都无法预测自己的航班几点能飞。通道两边坐满了人,候机大厅的地上有坐着看书的,吃零食的,干脆躺在登山包上补觉的。地上到处是人、包和垃圾,几乎没有下脚之处。我勉强找到了一个缝隙坐下。


过了安检后没有餐厅,只有一家小卖部,价格每过一小时加100卢币。有人分给我一些零食,那是一个不丹家庭。爸爸穿着白色的不丹传统服饰,带着圆顶帽,有些民国书生的味道,妈妈是尼泊尔美人,带着很多银饰,三个孩子都非常乖巧可爱,最小的小男孩总是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带着害羞的笑容跑到妈妈那耳语一阵儿,不一会妈妈就拿着零食袋子来问我。这家人平时住在尼泊尔,爸爸到尼泊尔做生意时和妈妈相遇并相恋,于是留下来组成了家庭。不丹家庭后来乘坐不丹派来的救援飞机回奶奶家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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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时而听着身边人的故事,时而看几页书,等到了半夜。机场人终于少了一些,我把登山包靠着椅子侧面放,躺在上面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听见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发现人们都在跑,才明白又发生了一次比较大的余震。看着头上摇摇欲坠的天花板,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4月28日


28日凌晨2点,我的航班终于起飞,飞往成都。这段旅程也到此结束。


记得在山上和那些徒步者、攀登者谈起地震,大家在对死者表示哀悼时,都会说这样一句话:不要紧,雪山还在。


珠峰、洛子、马卡鲁……那一座座洁白的山峰矗立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愿善良的尼泊尔人民从灾难中走出来,愿那一座座村庄恢复往日的宁静, 愿勇敢的人们始终坚持他们的攀登梦想,只因为,山在那里。                                                

                                       

记于2015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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