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3 君合法律评论
一切都在这里了。
——题记
一
就让我们从聂拉木的最后一缕阳光开始。
照我的本意,当然要宏大描绘此前从拉萨日喀则一路颠簸向南的旅程。走遍了中国三十个省,去了二十来个国家,跑的地方自然不算少,但在年轻一代(真是充满酸意……)徒步、搭车的酷行生活前,自己的旅行履历似乎仍一败涂地。正如我一贯执信的,上瘾者的旅行也好,顶着提升自我、净化心灵等种种真诚或做作口号的旅行也好,炫耀的愿求这种根植在人社会性深处的东西始终是旅行不可剥离的部分。而在这个时代,那种舒舒服服的旅行几乎被消除了任何炫耀的价值,甚至已经被排除在真正的“旅行”界定之外。
于是,尽管从拉萨可以直飞去加德满都,我却终于决定要走陆路过樟木。在我想来,这趟旅程当然将是奠定我在旅行界崇高地位因此极值得炫耀的,回头记录的文字应该堪比土尔扈特东归的史诗,我几乎都看见了自己对膜拜的人群领袖式地挥手……
击碎这种白痴想法当然很容易,只要去站在拉萨东错或者平措的信息墙前就可以了。层层叠叠的纸条,满眼去尼泊尔的召唤,同样是徒步、搭车,所有的信息只在向你说明一个现实:拼车尽管被鄙视但还勉强在容忍范畴内,如果坐飞机去加德满都,那简直是作孽……所以当我把号码贴到信息墙上时,我其实很是沮丧。要追赶那些酷行,我恐怕只能脱光了衣服去山中苦修,然后开个微博告诉全世界人我正在这么干了。
一路的景致当然不错:雅鲁藏布江与刻在人们脑中的奔腾印象不同,舒缓,柔和,呈着淡淡的灰绿色;干黄的草甸衬着雪山和翻滚的云朵,单调、荒凉,却壮阔;看似贫瘠的土地却孕育着肥壮的生命,滚圆的羊儿合着藏族牧羊人的鞭哨挤成一团,笼在傍晚金色的阳光中;中间经过了迄今为止到过的最高度(嘉措山口,5264米),看到了露出完整容颜的珠穆朗玛峰……只是因为这趟旅程已经被彻底消解了预先期待的史诗意味,总让自己有点提不起神来。
直到聂拉木那最后一缕阳光。
开车的是藏族的尖措大哥,一路上都在用充满藏语韵味的话重复着阳光照在聂拉木的雪山上“非常漂亮”。从地图上看,聂拉木被希夏邦马、马卡鲁、干城章嘉等顶级雪峰环绕,确应是个壮美之地。然而我们为那柔美的草甸、完现的珠峰支付了太多时间,等我们到聂拉木时,天色渐暗。顶着刺骨的风站到山口时,太阳正收回它最后一缕光线。聂拉木的一众雪山少了日照金山的柔化,积雪与黑色裸岩间杂的山峰衬在冷蓝色的天幕下,腰间被灰色的蕴雨含雪的云雾缠绕,一律呈着不可一世的冷漠。这是一个具有魔幻意味的时刻——尽管是好莱坞式的,你可以把它想象成《魔戒》或《我是传奇》中那最后一缕阳光。光明已经退却,宏大的暗夜故事开始铺陈。我们一行人似乎失去了依靠,准备迎接夜中潜藏的未知。于是,当车被昏暗裹挟向雪山前行时,旅途终于有了史诗的想象。
天终于彻底黑了。
其实我喜欢坐车夜行。光的粒子从车前奔射而出,却很快被无尽的黑暗折磨得筋疲力尽,只勉强守住了小小的疆域。除了这个疆域之外,周围阒无人迹,周边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退到了原初的洪荒。车辆仪表盘上散出的淡淡光亮像是文明的全部残存,载着我们一行人的希望扎在暗的旷野中,集着最后一点遗留的温暖。车辆始终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缘前进,因此连一路上的检查站都显得如此亲切——它至少说明我们还在原来世界奔行。我喜欢这种孤独的夜行,喜欢这种与人共守孤灯的感觉。
二
集体旅行有时是让人尴尬的事情,各人的旅行趣味不同,彼此就不得不相互迁就。但对现代生活中无时不刻不在迁就的人们,旅行本来就为逃脱,若再须去履行另一种迁就的义务,旅行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拥有好的旅伴是一种福气,尤其是这种原本只是基于节省临时拼凑的团体如果真能变成趣味相投的这么几位伴侣,那就真的是攒够了运气了:
L哥和C姐:一对信佛的夫妻,去尼泊尔的重要目的是参拜佛祖的出生地蓝毗尼。对于这种与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重要人物有关的遗存,我其实一直很感兴趣,我至今记得我在巴黎先贤祠的地下墓室中,看着一边的伏尔泰,一边的卢梭,完全不知所措。俗世尚且如此,更何况佛陀出生地对于信仰佛教的人了。我至今没有信仰,但却始终记得一位朋友曾面色隆重地告诉我,信仰对于人而言,就像开启了一扇门,没有信仰的人始终无法体会也无法理解门被打开后绚丽的世界——尽管他在向我说这个的时候,其实是为了努力说明同性恋也是一个道理(对此,真是非常抱歉……)。
H姐和P姐(其实都比我小):深圳的姐妹花。H,纠结帝,选择障碍症患者(原来真的有这个病),现代社会的丰富性对其而言简直是万恶的进步。你可以清晰看到她面对超市货架上超过一种可选商品时呈现的集厌恶、纠结、无奈于一体的表情,如果没有人替她当机立断,最终的选择是要么全买,要么不买……P,冷幽默的高手,那种似乎不太说话,也不太听你说话,但总是一语击中要害的人,愿意尝试各种啤酒(真是同道啊)和当地小吃,并因此迅速在地边摊尝试当地著名食品Momo(某种饺子状食物)时被毒哑,却仍不忘用残存的模糊的语句来他一下。
W:听六零后的歌,说六零后的话的九零后湘妹子,有着湘妹子一贯的爽直、泼辣,有着九零后通常没有的豁达,坦然接受着大家的揶揄(坦然其实只是我用来自我安慰的,恐怕更多是无奈吧,对此也真是非常抱歉……)。顶级睡神,等车、坐车、等餐、休息,总而言之一切暂时不用脚行进的场合都可以睡着,而且因为那句“谁在睡觉的时候惹我会很惨”,使得一众人经常在吃完自己的餐后看着仍在昏睡的她不知所措,拜托……
感谢各位,相聚的时光尽管短暂,但却是生命的一段独特体验。按照L哥灌输给我们的理念,这都是修来的缘分呐。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取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要这么算,我上辈子估计什么都没干,光对着这几位回头了。
脖子好酸,阿弥陀佛……
三
樟木口岸。这是个奇特的小镇,所有的房子都沿着一条上下蜿蜒的主街(其实就是中尼公路)铺列,店铺有着一切通商口岸都有的标志性门类:旅馆、饭店、货铺、妓院,也许还有些恩怨情仇隐藏在那些神秘的石阶岔路后面。晚上十点多入樟木,两边的饭店、旅馆依然透着喧闹的光亮,满足着我们此前不断积攒的灯红酒绿的想象。
十几个小时的寂寞旅程就把回归现代生活的愿望打磨的如此尖锐(看来我实在不是可以脱光了衣服到山中苦修来挣名气的料),我们甚至觉得可以接受略微糟糕一点的现代生活,只要它是现代的,管他呢。
可是,也太糟糕了。
旅店恐怕并不执行换人换洗的规则,被褥因此一律潮湿并且夹杂着前任使用者留下的可疑气味;浴室中莲蓬放出的水流与其说是洗澡水,不如说更像观音菩萨净瓶中施舍出的圣水,似乎只要有那么几滴就能实现一切愿望;若有却无的热气带不来任何温暖,更洗不掉旅途积攒的疲惫;对面的烤肉馆子倒是热热闹闹开着,但标示的价格高到让人猜测他们卖的可能是世界上仅剩的一点肉食;连老板似乎都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欺诈不太好意思,说如果你们觉得贵就去边上的菜馆吃吧;而那家显然属于一伙的菜馆与烤肉馆子唯一的不同就是把各种肉串放到一个盆子里煮,然后收一样的价格而已。你还能说什么呢?至少还有冰镇的拉萨啤酒不是么……
樟木已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跨越喜马拉雅山脉,也许就在聂拉木那神奇的一刻),属亚热带气候。网上不多的关于樟木的照片都是林木葱郁,云雾蒸腾,中间点缀着如练似带的瀑布。因此想象中我应该在鸟儿的啁啾中醒来,然后推开窗迎接扑面而来的温润空气……但很遗憾,实际叫醒我的却是狗。樟木也许全部的狗都在4点钟左右突然开始狂吠,似乎联络着执行一个重要的任务,而我觉得那个任务就是让我睡不安生,因为等到我翻来覆去终于被它们彻底弄醒认命之后,它们却突然消匿了,似乎这种叫做狗的生物从来不曾存在在这个小镇上。
这无论如何不能说是舒服的一夜。
当然樟木的印象不是只有糟糕,还有那神奇的八公里。尽管樟木已经属于亚热带气候,但五月雨后的小镇仍然透着寒意。第二天起来穿了一件短袖的打底衫、一件长袖T恤和一件毛衣,围上围巾,却仍然有些瑟瑟。因为从樟木镇到口岸还有八公里,在办完手续之后我们坐车前往口岸。等我们在口岸前的停车点下车时,暖流扑面,我脱掉毛衣,摘掉围巾,却还是热的冒汗,只是因为碍于面子才没有把T恤脱了,穿着打底衫上路。俗语说“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本想来应该是夸张的说法,现在看却所言不虚。只是如果这发生在从聂拉木到樟木,也许还更容易让人接受——从聂拉木到樟木38公里,海拔却下降接近2000米,这段路因此被当地人称为“悬崖公路”,只是我们在夜里经过,少了那份惊心动魄——而在车行十分钟的八公里中发生如此大的转变,着实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无论如何,再见了,糟糕并神奇的樟木口岸,这个至今我唯一从陆路离开这个国家的地方。
四
在办完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过境手续之后,我们挥别了友谊桥上的中国军人,挥别了尼泊尔边检处美得惊艳的尼泊尔女警,向加德满都出发。从樟木到加德满都的道路是中尼友好公路,只是路况却一点都不友好——从樟木到加德满都120公里,要走四个半小时。我们随着路上的坑洼在车里颠来簸去,却看见公交车顶上没有任何扶助措施的当地人安之若素,足以说明人还是有很大进化空间的一个物种。
从樟木到加德满都,海拔持续下降,车沿着盘山公路前行。两侧的风光峻美,峡谷、河流、瀑布,暗绿色的森林,景致不输国内名山,只是一有人迹的地方,就透出贫困的痕迹,让人感到友谊桥那一条窄线真是具有太多现实的意义。
尼泊尔是一个在现代社会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国家,现在在国内这么热主要还是因为对那些觉得在西藏没有酷够的人而言,这几乎是唯一一个可以继续的目的地而已。当然,存在感永远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说,除了那些世界文化遗产外,尼泊尔曾经和现在至少在两件事上非常著名:
嬉皮士。尼泊尔的加德满都曾经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嬉皮士的大本营之一,而博卡拉则是嬉皮士之路的终点。这些因为头戴鲜花而被称为“花的孩子”的年轻人从旧金山出发,唱着银子弹乐队的《加德满都》(“K-K-K-K-K-K-Kathmandu,I think that's really where I'm going to,If I ever get out of here,I'm going to Kathmandu……”太酷了),经过阿姆斯特丹,从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到安卡拉,到伊朗的德黑兰,到阿富汗的喀布尔,到巴基斯坦的拉合尔,到印度的德里、坎普尔,最终到达当时可以合法出售大麻的加德满都和博卡拉,在这里放纵着东方文化、音乐、大麻和性的体验。加德满都至今仍有一条街叫“Freak”,就是当年嬉皮士的集中地,只是随着嬉皮士们的消逝,这条街不再受人关注,很多旅行指南上将其轻巧地翻译成“奇异街”并且不会告诉你其实至今这里仍然可以买到大麻……
登山。尼泊尔曾经并且至今仍是登山胜地,这当然与境内坐落着包括珠峰在内的诸多超级雪峰有关。在中国长期封闭的时期,尼泊尔是攀登这些山峰的唯一路径。当然,除了有山之外,同样重要的是这里有足够的夏尔巴人。这似乎是一个专门为高山而生的种族,在喜马拉雅山脉一切山峰的攀登中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只是他们永远不是丰碑的一部分。以攀登珠峰为例,来看看这些:
夏尔巴人丹增,与希拉里一起首次登上珠峰(真实的故事据说是快登顶时丹增让到了一边,让希拉里首先迈出了那一步);
夏尔巴人巴布,首位和唯一在顶峰睡觉的人,在珠峰顶上待了超过21个钟头(嗯,稍微有点累,来他一觉吧——这哥们儿是这么想的吗);
夏尔巴人吉巴,最年轻的登顶珠峰的人,15岁(我在初中毕业时甚至还没有爬上过我家的屋顶……);
夏尔巴人拉科帕•格鲁,2003年5月创下登顶最快纪录,从南侧大本营用时不到11小时登顶(毫无意外的,前任记录保持者也是夏尔巴人);
夏尔巴人库上,唯一一个从4条不同路线登顶珠峰的人;
夏尔巴人阿帕,先后21次登顶珠峰(比我去岳父家的次数还多……)。
而他们对于登山这项雄伟运动的反映同样奇葩,丹增对同样希望登顶的儿子说的是:“我已经替你上去过了,你不必亲自去了。”(但愿他儿子希望结婚的时候他不是这么说……)而21次上去的阿帕直接就说他痛恨登山。
与之相比,登上珠峰的其他人就可能被定格在传奇上,比如同样首次登上珠峰的希拉里因为其壮举被授予爵位,这是现任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二世授出的第一个爵位,这老哥的头像还被印在了五元新西兰纸币上(他是新西兰人)。
这种对比给人一种奇妙的想象,似乎登山是一项夏尔巴人陪着希望出名的人随便玩玩的项目,就像在幼儿园里,孩子对父亲说要爬到梯子的最高处,父亲就把孩子托上去,然后站在一旁看孩子喊他是世界之王……在希拉里之前,也许已经有夏尔巴人登上过顶峰,而他也许只是看了看四周,嘟囔了一句“看来是最高了”就下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谁知道呢。这么想登山运动当然让人非常沮丧,抱歉啊。
既然奇异街已经不再奇异,我们选择了住在泰美尔(Thamel)。简单概括这个地区的特点就是纵横交错的几条街组成的小商品市场:T恤、本地服装、尼泊尔茶叶、廓尔喀刀、尼泊尔纸、西藏饰品、本地饰品、本地手工艺品,一切你在尼泊尔想买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买到。几乎每个店的老板都悬挂着中文标语表明他们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帮我们夸着领导人(习主席好!)、帮我们维护着领土的完整(钓鱼岛是中国的!)、帮我们提升着货币的国际形象(人民币最可爱!)、帮我们普及着网络语言(货真价实哦,亲!),等等等等。而里面的老板则一律有着狡黠的目光,在与游客还价能力的博弈中做着生意。看到这种狡黠的目光我总是很矛盾,一方面我喜欢看到他们为了生计夸耀自己商品时的信誓旦旦,另一方面却也不愿意因为自己白痴级的还价能力而遭受损失(毫无疑问,我更不愿意看到成交之后他们欣喜的目光)。谢天谢地,好在这里最初的报价就已经足够让人动心了。当然,如果你能够把价格砍到三分之一(要知道这完全可能),那当然就更令人满意了。
五
尼泊尔一共两处世界文化遗产,听着有些可怜巴巴。但除蓝毗尼之外,另一处是总括性的“加德满都谷地”,包括了七处遗产地,超过100栋古建筑。
杜巴广场当然是其中的主体。谷地共有加德满都、巴德岗和帕坦三个杜巴广场。杜巴是皇宫的意思,杜巴广场当然就是皇宫广场。之所以会有三个杜巴广场是因为1482年马拉王朝的亚克希亚•马拉国王死后,他的几个儿子各据一方,加都满都谷地因此分裂出分别以加德满都、巴德岗和帕坦为都的三个国家。三个都城之间的距离是这样的:加德满都距帕坦5公里(大约等于我家到单位……)、距巴德岗18公里,帕坦距巴德岗10公里,看惯了三国演义的中国人似乎很难把这种小场面想象成宏大的国家竞争,他们之间更像邻居。于是,他们也干上了你邻居通常会跟你干的事儿:攀比。邻居哥儿仨和他们的子孙们都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修建各自的城池并因此形成了内容十分近似的三个杜巴广场:皇宫、塔蕾珠女神庙、国王柱、浴池及各种毗湿奴和湿婆神殿。这真是一种可爱的心态,三个王国的领导者似乎想象着有一天别人看到自己修建的无与伦比的杜巴广场,然后突然崩溃,从此在竞争中一蹶不振——如果你有一个讨厌的邻居,你就知道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有多小。
历史当然没有这么戏剧化。三个王国在攀比中筋疲力尽,廓尔克人趁机在加德满都和博卡拉之间崛起,一举统一尼泊尔,建立了沙阿王朝并一直延续到了2008年民主改革。沙阿王朝还曾出现在中国的历史中,十八世纪末,廓尔克人因为银币之争入侵西藏,占领日喀则并洗劫扎什伦布寺。乾隆震怒,委派福康安入藏平定廓尔克之乱。这被乾隆总结进了自己的“十全武功”中,当然,把1791年和1792年两次平廓尔克记成两次武功,显然是乾隆为了凑数生套的。
杜巴广场对我的吸引力当然是穿透性的:满目的红砖房、挤挤挨挨的古建,繁复的雕刻装饰,笼罩这一切的恰如其分的潮热,偶尔甚至还有一场急雨。当我第一次站到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上,那错落的尖屋顶一瞬间就让我神迷。
一切都在这里了,还想要什么呢?
哦,还有性爱雕刻,我难道忘了说性爱雕刻了吗?屋顶斜撑住上的这些性爱雕刻,直白、夸张到让人已经没有任何淫秽的想象。这应该是湿婆崇拜的一部分,但当地的导游却说这些性爱雕刻是因为以前尼泊尔人没文化,所以要到这里来看这些雕刻学习那方面的技巧。我十分怀疑这种解释,因为一方面我实在不认为那方面的技巧跟文化水平有什么关系,另一方面我十分想问问他那那些人和马在一起的雕刻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原来中古世纪最奔放的民族隐藏在这个山谷之中,真是太可爱了。只是让人无奈的是,导游的说法尽管诡异但却无可避免的对我产生了严重影响,以至于之后我看那些坐在性爱雕刻下面情意绵绵的情侣都带着异样的眼光,尤其当他们抬头的时候……
哦,还有生活气息,我难道忘了说那无处不在的生活气息了吗?与国内被隆重包藏起来然后收着让人咋舌价格门票的世界遗产不同,杜巴广场对当地人不收任何费用并至今仍是当地人日常活动的场所。这恐怕是世界上被最随意对待的世界遗产了,那些屹立了几百年的神庙上坐满了谈恋爱的人、闲谈的人、等工作的人,或者干脆就无所事事发呆的人;行人、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汽车,拥杂在一起,各种噪音裹挟着广场上的一切;随时有小贩紧紧缠着你,用各种生动夸张的表情告诉你你的还价真是伤透了他的心……坐在最高的神庙上,俯瞰着下面繁闹川流的生活,顿生众生芸芸之感,那些神袛们应该就是这样每天看着这些被他们保佑着的人们吧。尼泊尔为杜巴广场设计的广告语是“穿越时光之旅”。说实话,就此而言,将所有的人赶出去,让神庙群独自耸立显然更有感觉。广场上摩肩接踵的人流和密不透风的噪音几乎阻断了一切穿越幻想的可能。因此我一直很后悔没有在半夜到杜巴广场去。独自徜徉在静谧森然的神庙群中,一定有站在穿越边缘的幻觉。
终于,红砖、古建、潮热、性爱、市民气息,一切都在这里了。
已经有太多的图片、游记、旅行指南逐一描绘了那些精美的神庙,所以只是说说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几处吧:
加德满都广场上的黑色拜拉弗像。拜拉弗是湿婆的化身之一,传说具有毁灭一切的能力,因此被塑造得狰狞恐怖(实在是看不出来)。据说在这尊拜拉弗像前说谎会立刻死去,所以你就明白,不要带你的妻子到这里来,以免被问一些你究竟爱不爱我之类让人尴尬的问题。而最有意思的是加德满都警察局就设在这尊神像的边上,所以我想这个警察局进行的讯问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了:直接把嫌犯带到神像前,然后让他在承认昨天晚上偷了邻居家的电视机和立刻死去之间选择就可以了。这个狡黠的民族啊……
巴德岗五十五扇窗宫。凸木窗是尼泊尔传统建筑的特点,保存最好的当然在皇宫。我却其实更愿意看加德满都、巴德岗或者帕坦小街上那些随处可见的凸木窗,陈旧、积满灰尘却掩盖不了那些细密秀丽的雕刻,标示着这里的人们曾经有着多么精致的生活。五十五扇窗宫是这方面建筑的极致代表,房屋的最上一排全部是木窗,据说共有五十五扇。一个香艳的传说是每到傍晚,这五十五扇窗会全部打开,每扇窗后面都站立一位妃子,而国王骑马从楼下经过,挑选一位共度良宵。这种传说足以让每个男人流口水。但其实想想,每天骑马看着窗后一模一样的脸,其实也真是很无聊啊。脸有多少张都会厌倦,若是自己心爱的,一张也就够了吧(好吧,有多几张当然也不错……)。
加德满都杜巴广场拿梭庭院(NasalChowk)和帕坦杜巴广场的帕坦博物馆。如果你被杜巴广场上的拥挤、尘土和噪声折磨得实在受不了,可以到拿梭庭院或者帕坦博物馆去。拿梭庭院的门在神猴哈努曼塑像旁边,帕坦博物馆的门则直接开在皇宫侧墙。这两扇门似乎具有时空穿梭的神奇作用,穿过两扇门恍若隔世,一切嘈杂都被隔绝在外面。拿梭庭院整洁、利落,甚至有些空荡荡。里面还有博物馆,参观的路线设置得曲折起伏,主要都是展示与马亨德拉国王有关的展品,因为可以进到老皇宫里面(也就是凸木窗里面的另一个世界),值得一去。帕坦博物馆除了有博物馆,还有着恐怕是全尼泊尔最好的Café:帕坦博物馆咖啡馆(PatanMuseum Cafe)。咖啡馆设在帕坦博物馆后面一处精致的庭院里,桌椅和白色遮阳伞散布在各处树荫中,中间偶尔间隔着红砖矮墙,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痕迹,闲适却不随意,是一个让人想坐一下午的地方。尼泊尔人似乎想通过这两个地方说明:只要我们愿意,你们那套我们也行。
六
尼泊尔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宪法规定印度教为国教的国家。印度教的特点是她是一个多神教,这句话听上去似乎很蠢,因为多神的宗教绝非只有印度教一个。但问题是,这里的“多神”远远不是“不止一个”,而是真的很多:印度教一共有3亿3千万个神袛。3亿3千万个神!你能想象吗?据说他们的理念是每个印度教徒“人手一神”,这么说印度教真是世界上神人配比最慷慨的宗教了。当然,如果要去祭拜这些神袛可就不是件愉快的事了,一个人每3秒钟拜一位得全年365天24小时不间歇地拜60年……
他们当然不会这么折磨自己,他们有自己一套简化的方式。印度教的主神一共只有三位: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梵天是大神,但是在创造世界之后就消隐了,主持日常工作的是毗湿奴和湿婆:
毗湿奴,创造神。相传他躺在宇宙之海,梵天就诞生在他肚脐眼生出的一朵莲花中。这听上去就极酷,以至于尼泊尔国王被此深深吸引并将自己解释为毗湿奴的化身(最早他们大概是躺在那些精美浴池里时想到的)。毗湿奴的坐骑是金翅神鸟迦楼罗,常被供奉在毗湿奴庙的外面——还记得《天空战记》吗,八部众中的迦楼罗王利嘉就是一只鸟。
湿婆,破坏神。与坏孩子最后总是被更喜欢的老套肥皂剧情节一致,湿婆也更被印度教徒们尊崇。相传湿婆居住在青藏高原的冈仁波齐山上,长发挽成发髻或者披散,喜欢吸大麻,他的舞蹈(湿婆之舞)代表着宇宙的律动,同时,他是性力的象征。好的,我们来简化一下:长发、大麻、舞蹈、性、住在山上,你要说是湿婆也可以,你要说是嬉皮士当然也可以……我想那批嬉皮士最早就是听说遥远的东方有这么一位祖师级的神袛才想到要到这里来的(他们是什么时候确信他们找对了地方的呢,要我说的话,我想是在看到杜巴广场那些性爱雕刻的时候……)
尼泊尔因此有着许多毗湿奴和湿婆神庙。如果你觉得几个杜巴广场上那些是尼泊尔神庙建筑的大部甚至全部的话,那就大错了。各种印度教庙宇和藏传佛教的佛塔寺院几乎遍布尼泊尔的大小城镇,随处可见,一律有着优美的形制,繁复精密的铜刻或木刻装饰,以及周围对这些存在了几百年的建筑视若无睹的目光。与杜巴广场一样,这里是当地人闲谈休憩的地方,下棋娱乐的场所,摆摊售货的货架。这总是给游客带来一种纠结的感受:一方面对这些古老精美的建筑被如此随意对待本能地反对,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承认正因如此,那些建筑才至今“活着”,依附于这些建筑上的文化才得以不间断地在同一个地方鲜活延续。在他们看来,这不是存在在这里的第一个建筑,当然也不会并且没有必要是最后一个,如果有朝一日这个建筑不堪重负,那就再建一个,让它再立个几百年。几百年,对他们信奉的宗教的存续而言,只是一瞬。创造、毁灭、再创造,这正是湿婆给他们确立的信仰。如果从这个角度想,你会对那些神庙上面以及周围乱七八糟的场面释然很多。这是我从泰美尔走到杜巴广场途中,经过阿卡喜拜拉弗神庙,看着那铺张的红瓦屋顶、精细的凸木窗和那几头精美得几乎要让人动盗窃念头的向外奔跃的铜狮时想到的。当然,毫无疑问,我知道上面那一整套漂亮的说辞都是自我安慰的胡扯,以我看到的这幅乱糟糟的德性,如果现在这些建筑倒了,他们能在这里重新搭个木棚就算不错了……
无论如何,我喜欢这种随意感,它让人感觉这些古建依然活在这个城市当中而不是尸骨般的祭品。国内现在流行的做法是为了“保护”一个古建,抹平周围的一切建筑,通常还会建一个愚蠢的广场,让那个被保护的建筑赤身裸体惊恐地站在中央——如果你对这种抽象的描述没有概念的话,去西安看看大雁塔就知道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如此喜欢帕坦黄金庙的原因。这座庙的入口在一个小巷子里,小到你随时可能错过。当然,如果你以入口那一对明显有着雌雄区分的狮子雕像为标志,就要好找的多——那个雌狮子胸口画了一对人类女性的胸部以标明她的性别(这个民族处理与性有关的事物总是这么有趣)。在走过低矮狭窄的第二道门后,抬头就撞见黄金寺庙耸在庭院里。黄金庙的主庙三层屋顶,均是铜铸镀金,庙门和几层回廊布满了瑰丽的铜刻。傍晚的阳光铺在金的屋顶上,漾着老旧的暖暖的黄色,柔顺,稠厚。这是一座藏传佛教寺院,但少了藏民那种刻骨铭心的虔诚,便显得平和,驻守着一份淡泊。主庙的前面竟然还挤下了一座小庙,通体铜铸镀金。主庙和小庙都拥在这逼仄的庭院中,这庭院又被巷中的房屋左右环绕,全没有那种让人老远眺望就生畏的威严感。入夜后,我想它会跟小庙和周围的老屋聊聊这一天的心情。
我真的喜欢这种鲜活感,喜欢这种在街角不经意间撞上震撼的美的经历。我们现在将这种美夸张供奉也许可能只能说明我们已经丧失了再创造这种美的能力。
尼泊尔不止有在神话世界演绎各种爱恨情仇的各路大神,他们还有活的神——库玛丽,一个塔蕾珠女神附体的小女孩儿。
在尼泊尔的最后一天终于下决心去看库玛丽女神。女神住在加德满都杜巴广场的库玛丽女神庙里,每天下午四点会出现在庭院正当中的窗口。其实第一天在杜巴广场的时候就差不多逛到了四点,本可以去看的,但是我对这种多少有点神秘主义的东西本能地感到压抑,因此便没有张罗去看。
库玛丽女神庙的中庭一侧是通往杜巴广场的入口,另外三面都装饰着黑色的雕花凸木窗,被誉为“尼泊尔最美丽的中庭”。快到四点的时候,中庭聚集了一些人,有一拨大概是从德国来的中年阿姨,另一拨则是日本人。尽管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却可以完全看出她们的不同态度:西方的阿姨们基本是带着猎奇心态来的,一个东方国家把一个女孩奉为神袛,这太酷了;而日本同为东方国家,尽管这不是她们的信仰,但似乎跟我一样更容易被这种东方神秘主义搅动,都屏着呼吸,这可能源自一种心深处的共通感。
然后,库玛丽女神突然出现,靠在窗的一侧,没有明信片上那么华美,但也经过了精心装饰。几秒钟之后站起来,靠在窗的另一侧,几秒钟之后站起消失。
整个过程我都呼吸急促。如果这时有宏大庄严的音乐,然后女神在音乐声中缓缓隆重登场,我想我会容易接受得多。但却什么都没有,整个过程突然甚至显得有些随意,在慵懒的午后,安静的小小庭院里,一个女孩突然出现然后消失,而她是神。真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感受。好在女神在站起来的时候跟同样在窗边的一位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至少带有一些世俗的意味,减轻了胸口的重压感。
真是神秘。
七
从博达哈佛塔到帕苏帕提纳寺的一路都呈现着加德满都郊区的景致,低矮破旧的民房,偶尔间杂着一间黑漆漆的杂货铺,商品层层叠叠挂放到了门外,似乎货物正从从屋里不停地溢出。中间还经过了一家电影院,橘黄色颓败的小楼,小院里斑驳的海报,陈旧破烂的铁门和紧闭的同样陈旧破烂的售票口。我已经开始想象傍晚昏黄的灯光亮起,大厅里开始播放老旧电影的场景了。
也许应该减少些在博卡拉的装腔作势,到这里来看一场电影(这两者其实好像没什么冲突……)
帕苏帕提那寺,俗称“烧尸庙”。这一称呼最简洁也最直接地说明了这里对游客而言的核心景观:烧尸。其实帕苏帕提纳寺是南亚地区最重要的印度教神庙之一,从河对岸的高处可以看到,寺里也有着雄伟精美的建筑。寺外也有其他景致值得参观,比如巴格玛蒂河对岸的一排白顶小塔,这排小塔成直线排列并供奉着形制统一的林伽,从一端看,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林伽排成一列,形成一种镜像的效果,十分奇特。
当然,这一切都被巴格玛蒂河边缭绕的烟雾冲淡了。巴格玛蒂河是恒河的支流因此被视为尼泊尔的圣河。印度教徒相信死后他们的肉体应该汇入恒河并完成这一次的轮回,因此火葬并将灰烬撒入恒河是印度教的三项基本实践之一,而火葬的最佳场所,当然是直接设在在圣河边上。
巴格玛蒂河上有一座小桥,把火葬台(也就是烧尸台)分为两部分,一侧是皇室专用和富人使用的火葬台,各一个;另一侧则是五个平民使用的火葬台。除了皇室专用的那个以外,其他的常年都呈着黑色,因为每天有30到70具尸体在这里火葬。富人使用的火葬台那天就显露着刚刚使用的痕迹,而在寺门口紧紧缠着的当地导游还特意说明台边那白色的物质是头骨……
皇室专用的火葬台当然就显得干净得多,毕竟使用的几率小太多了。它的上一次大规模使用就是因为那次著名的皇室灭门案。2001年6月1日,王储彭德拉在晚宴时向皇室成员疯狂扫射后开枪自杀,包括国王和王后在内的10名皇室成员饮弹身亡,之后皇室成员都在这里被火葬。惨案的原因据说是因为王储爱上了一个叫拉娜的姑娘但遭到国王和王后的反对,国王因此向王储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放弃王位,要么放弃姑娘。遗憾的是王储并没有像小资们期待的那样,携姑娘远去,演绎现代版的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美丽传说。国王一定没有想到他的最后通牒对王储而言是一个多么纠结的选择,如此纠结,以至于他没有在王位和姑娘之间选择任何一个而选择把自己灌醉然后把全家人和自己都干掉。
自从我知道了这个故事并从中充分领略了纠结的暗黑力量之后,就再没有敢催过站在超市货架面前的H……
除了那些烧尸台和苦行僧外,烧尸庙还有一处场所值得关注,那是一栋淡黄色的三层小楼,就在皇室火葬台的边上,侧面有一道石台阶直通二楼,台阶上通常坐着一些人。小楼面向巴格玛蒂河一面的一楼和二楼则装饰着木窗。
这是干什么的楼呢?
在尼泊尔,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就让家属将自己抬到这个楼来;如果医院的医生认为一个人已无法挽救,将在一两天之内死去,也会让家属把病人抬到这个楼来。弥留的人们在里面等待死亡和死亡之后履行那一整套火葬的程序,而亲属在坐在外面的石台阶上,等待着亲人死亡一刻的来临。
集体等待死亡之所!这是一种怎样超脱的生死观啊,竟然能够让人接受将未亡的亲人抬到这里等待死亡,竟然能够让人接受被抬到这里来等待死亡。他们对于生死的态度真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当然更无法想象或者接受里面是一种怎样的场景。当然,印度教徒有自己的一套消解死亡的办法:印度教徒相信每个人都有8400万次生命,当你遵循了教徒的规则,那么每一次生命的结束都意味着灵魂提升了一次。8400万次(这个宗教似乎总是有一些神奇的大数字),这真是消解死亡恐惧的有效方法。想想看,如果有人告诉我我有8400万次生命,我想我首先会从26层的办公室往下跳它一两次感受感受。而一个人相信他的灵魂必须经历8400万次生命才能圆满,他的第一感觉会是什么呢——这一辈子太长了,我想很可能是这样吧。所以死亡自然不会再有任何恐惧。
在烧尸庙的时候,两个火葬台正在焚烧,烟雾缭绕。这是湿婆在享用的烟雾(这个神真是越来越酷了)。一处火葬台则正在进行准备,河对岸坐满了观看的人,有游客,也有当地人。坐在边上的是当地的一家三口,小女孩大概只有3、4岁,跟父母一起看着一个人肉体消逝的一幕。一家人都神情轻松,似乎与周末带孩子去公园并无两样。真是很佩服这种对待生死的观念,我们总是很担心孩子过早接触到死亡的概念,尽力帮孩子隔绝着死亡的事实,模糊着对死亡的理解,而他们则完全不同。其实,无论秉承何种信仰或者没有信仰,死亡终是无法避免的一个事实,与其如此,为什么不让它显得更自然一点呢?
巴格玛蒂河河水浑黑,漂着各种垃圾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一会儿待火葬的尸体被抬出,包裹着艳黄的布料,铺盖着鲜花。略作停顿之后尸体被抬上已经准备好的木架,一个法师模样的人和逝者的长子(因为据说只能是长子)绕着木架转着圈,那位儿子木然地听从着指挥,履行着某种仪式。然后黄色的布料被揭开,与鲜花一并扔入河中。尸体仅剩白布包裹,有人上来再放上些木料,盖上稻草后由儿子点燃。火并没有马上升腾,首先升起的是一股浓烟——稻草故意弄得并不干爽,为的是让湿婆注意到这里有一个灵魂等待轮回。
等焚烧完毕,将骨骸灰烬推入圣河,最终流入恒河,一次肉体的轮回便完成了。印度教秉承种姓制度,被视为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宗教,但在死后却回归了真正的平等。也许直到肉体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刻都有着尊卑之别:有人使用皇室专用的石台,有人使用富人的石台,有人则只能使用平民的石台。但当化为灰烬后,都一并混入圣河。
生前的一切贵贱贫富,通通化为乌有。
八
终于到博卡拉了。
其实在之前我一直没有决定要来博卡拉。嬉皮士们到这里来是因为当时这里长满了大麻,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湖?雪山?湖和雪山?匆忙中必须履行的慵懒义务(我只有两天,所以我必须到博卡拉慵懒一下)?这看起来多少有点荒唐。但在经历了从拉萨到加德满都的超漫长旅程后,我犯了一切旅者几乎都会犯的毛病,想着这么远的折腾来了,能去的地方就都去去吧。于是,为了这个我又花了15个小时在加都到博卡拉来回的路上,在那一刹那你说我不是白痴我自己都很难接受。
也许是我这种不恭敬的心遭到了报应。在博卡拉的两天都在下雨,既看不见雪山,也进行不了任何极限运动。到酒店的时候,我问老板雪山在哪里。老板十分激动地带着我来到号称他们酒店最好的房间(就是后来我住的房间,每天70块人民币……),打开阳台门,然后往远方一指:“The Mountain’s there”,他的表情似乎山就在那儿。但是,当然,其实除了云,那儿什么都没有。我于是看着他,他的表情突然转变,充满了遗憾和抱歉:“But it’s raining……”拜托,只是想要说明现在看不到雪山,用得着这么隆重吗?
这让我想起了尼泊尔人似乎都有着呈现生动表情的天赋。我们在加都时曾在中午撞进一个尼泊尔餐馆。老板是一个带着眼镜的大叔,胖胖墩墩、斯斯文文。我们点了在菜单上列在第一部分的一种叫做“Didho”的食物。老板顿时显得很犹豫,面色十分为难,告诉我们这是一种当地食物,用各种我们听不懂的玩意儿做成(其中似乎有花),因此我们不一定吃得惯,是不是考虑点别的。我们确认就要这个。一会儿老板又回来了,搓着手,带着抱歉掺杂胆怯的表情,似乎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说他觉得我们可能还是吃不惯那个,并说菜单上的第二部分是一样的配菜,只是主食是米饭,我们应该会更喜欢那个。在那会儿我们几乎想站起来,为我们点了一种可能倒我们胃口的食物而这么折磨他向他道歉了…… 其实那个 “Didho” 就是一种面食,紫红色,挺松软,很不错,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弄那种夸张的表情来铺垫吧。
说回来,无论如何,我倒是因此被迫真的在博卡拉慵懒了两天,每天在湖边路(Lakeside)转,看看费瓦湖上的薄雾,逛逛书店,看看不同版本的《爱经》,挑挑明信片,买买T恤,除了阳光私房菜的珠峰牛肉面以外(我已经用看起来十分不经意的语调说起这碗面了,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到了博卡拉,一定要尝尝这碗面,真的好吃),考虑一下每天的早饭、中饭、晚饭到哪里吃,下午在哪个咖啡馆坐着,晚上去哪个酒吧,如此而已。满大街的Massage就绝对不推荐做,如果你也跟我一样不习惯被一个当地的小黑男孩涂满了油又摸大腿又摸胸的话……
九
这是这次旅行在尼泊尔的最后一天了。我坐在加德满都杜巴广场最高的玛珠德瓦寺的回廊上,面对广场,刻意营造着离别的伤感气氛。
太阳已渐渐西下,玛珠德瓦寺的影子投在自己的九级红色台阶上,缓缓移动,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通过光影来感受时间了。那缓缓移动的光影似乎才是时间的最真实存在,远远真实过我们手表上的指针或者手机上跳动的数字。伽迪拜塔克庙耀眼的白墙渐渐柔和下来,纳拉扬神庙前的迦楼罗像和边上洋葱顶的石造湿婆庙在夕阳的斜照下透出了金属的光泽。远处,塔蕾珠神庙的屋顶在树后露出一角,青铜屋顶浸在柔厚的光中,泛着老旧的青黄色,全没有了艳阳下的那种浅薄锐利。湿婆-帕尔瓦蒂神庙正中的湿婆和帕尔瓦蒂塑像依然注视着广场,亲民的造型全然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更像是在接见影迷的影星,或者索性就是一对家常的夫妇,倚在窗边说着家长里短。整个广场突然被一种柔软笼罩,虽然依然人来人往,吵闹繁乱,但却无可避免地透出一种慵懒的气氛,充斥着怀旧的气息。
广场上的一切依旧嘈杂,只是坐在最高的神庙上,那些声音似乎渺远了很多。巴山塔布广场上依旧摆满了售卖藏式工艺品的小摊,摊主照旧捏着计算器紧紧尾随着任何一个询价的人;广场上依旧满是横冲直撞的白色TATA牌出租车,这种奥拓模样的小车似乎是专为加德满都的小巷设计,司机们也学会了钻过任何一个他们看得到的缝隙;玛珠德瓦寺下则是三轮车的聚集地,车夫们尝试说服任何一个脸上带着哪怕只有一点点倦意的游客坐他们的车,只是价格并不是根据你去的地方的远近来确定,而是根据他觉得你是不是知道你要去的地方的远近来确定;不时有负重的劳力走过,一个大的不可思议的包裹通过一条带子绑在额头,躬着腰前进,直观地表露着生活的压力;下学的孩子蹦跳着跟在家长后面穿过广场,也有穿着学生裙的女生在吃颜色艳丽的冰淇淋……这个城市一切的生活似乎都在你眼前呈现,兀自川流,无论神庙上是不是有你或者别人看着这一切。
别了,这鲜活的日子,别了,这满眼的红砖,别了,杜巴,别了,加德满都,别了,尼泊尔。
其实我想还是说再见吧,我想我终会再回这里。
2013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