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很坦诚，明白地告诉我，她从未搬过家；我一贯自信，真真地告诉她，我搬过家。

壹

那是在十几年前，当时，我供职于一家世界级的巨无霸跨国公司，公司派我去底特律工作三年。公司聘了另一家名震寰宇的专业搬家公司为我搬家，从N（我觉得应是7）朝古都到车城。三年后，老僧古庙，原物原套。

来回两次的搬家过程大致相同，在北京那次是这样的，搬家公司派了十余名精壮男丁，领头的是一妙龄少女，我至今记得她那可人的笑靥。家里的一切如常，男丁们鱼贯而入，少女指挥男丁们，将每个抽屉里的物件放入一个个纸箱，然后标上是哪间屋子的，是什么类别的。衣服按件收拾，原本挂在衣柜里的，用纸箱做一个临时衣柜，中间横一支架，依旧挂着。所有家具，能拆的一律拆成板材，不能拆的，易碰处用纸板包着，绝不留任何死角，易碎的东西一律用带着泡泡的塑料布包好。按照公司和搬家公司的合约，碰坏了任何一样东西，搬家公司是要赔的。

运到地方之后，搬家公司的当地分支机构负责将那一个完整的大号海运集装箱里的一切复原。从古都的80平米三居室搬到了车城一个300平米的别墅（house），望着搬过来的在京城没吃完的半根葱，虽已不能继续蘸酱，但还可炝锅，我的心中应是满意的。搬家费用自然不菲，但公司全部埋单，此外，还发给我几万美金的搬家费（relocation subsidy）。“亲爱的员工，辛苦了。为了公司，麻烦您搬家了。”

贰

今年搬家之前，我对于搬家的记忆是轻松而愉快的，乃至是盈利的。妻明白此次搬家没有了巨无霸在后面撑腰埋单，还是做了一些未雨绸缪的预案的。第一项就是，按照先人们当年为躲避日寇铁蹄，保存民族智慧薪火而创立的路径，将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姥姥送回战略大后方——昆明。于是，在北京的三伏天，孩子们可以领略四季如春的凉爽，尽情地享受小学一年级和幼儿园小班的预科级西南联大的惬意生活。

搬家头一天，就出了意外。

妻组织了一个搬家草台班，内有从家政公司临时找来的几个小时工，连同跟了半年多的一个亲兵。正在装第一个箱子的时候，门铃响了。左近的房屋中介不知从哪里嗅到我们要搬家了，带着潜在房客来看房。妻云：“家中甚乱，改日可否？”答曰：不允。是一对夫妻，夫为香港一公司的CFO，妻为一子之母，另一女尚在腹中躁动，公司派他从上海搬到北京。看就看吧。转了一圈，夫妻斩钉截铁地说，就是它了，你们何时可以搬出？妻知道商机来了，为能够专心搬家，免于应付不断前来骚扰的其他潜在房客，成交，立即签约。城下之盟的条件往往是苛刻的，10天之后，要交房。

原本可以精雕细刻的美文，就此注定成为急就章。

243平米所能容纳的日常用品，放在143平米的空屋子里，也只能用堆积如山来形容。俗语云：“破家值万贯。”搬家之际，许多家什都做出十分令人生厌的表情，但真正要遗弃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位，过后都得后悔地肠子发青。从前有篇文章，介绍49年国军从大陆撤往台湾的仓皇，说虹桥机场的运台物资堆积如山，负责搬运的国军士兵见到一个又大又重的劳什子物件，立即将其拉黑，打入另册，不予搬运。后来解放军赶到，立即发现了这个物件的价值，上报直运北京。这个物件就是现在国家博物馆陈列的司母戊大鼎。无怪伟大领袖早就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可见，一只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越是遇到数量较大的物资，越考验人的文化素质。

文化素质是重要的，但只在风物长宜放眼量的境界下才适用，眼巴前儿，文化素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家具使。这些东西放哪？妻困惑了。搬家，如果是从小搬到大，感觉会好一些，但无论是从大搬到小，还是从小搬到大，都无法回避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搬家一般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年间儿，北京胡同和天津巷子里，街坊邻里吵架，放的最狠的一句是：“您要再这样儿，我可搬家啊。”这句话比乡下用石头砸别人家锅灶更狠，因为，说这话的人试图激发对方的良心负疚感。对于搬家的此种理解，我认为是具有普世价值的，国外也是一样。要不，我以前供职的跨国公司，凭什么为我搬家的事儿替我埋单，还多付我钱？老人家说的对：“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叁

搬家，意味着放弃了原有的人文环境。

妻过去那些见面就可以掏心掏肺，分别后尚可偶上心头的姐们儿，远去了。虽说只是增加了10分钟的车程，但是那是在不堵车的条件下，赶上五环堵车，约的午饭就得改晚餐。最重要的是，已经不再生活在同一生活圈了，买菜的地方变了，孩子上学的地方变了，共同的语言就少了许多。除了相互提醒一下这几天出门别开日系车，天底下哪里去找那么多跨区的共同喜怒哀乐？

新到的地方，总是陌生，周边敌情不熟，友军难以及时到位，被困在峡谷之中的部队，无论过去有过多少勇猛的过五关斩六将，此时此刻，心里都没底，只觉得一股股凉气在躯体内油然而生。重压之下，妻终于崩溃了，无缘地冲着我大喊大叫起来。慌不择言，我宽慰她道：“要不，你也回昆明休息几天？”她竟爽快地答应了，且立即网上出票。闻听此言，我立马感觉冷水浇头怀抱着冰。危机时刻，我唯一能够做出的补救性反应，就是为她补订了一张回程票。

接下去，是我个人文化素质的表现时间。

先给那些尚不嫌弃我的客户们群发了一短信：“搬家，妻离，凌乱，告假。”之后，就开始了以后搬家时代整理物件为主题的对历史的扬弃过程。对于历史进行着回顾、筛选和评价，这其中有维护，有抛弃，有肯定，有翻案。把对于过去半个世纪的路程的依恋与抛弃都赋予了指尖。我看到了7岁上学时的作业本，17岁时当红卫兵中队长时的袖标，27岁时创办君合时的文献，37岁时旅居底特律时当地赌场的筹码，47岁时老二刚降生在磅秤上哭闹的玉照。57岁时，我还会保存多少这样的人生印迹？结果，我将大约10箱的物件搬到了垃圾站，人生之重负在那一刹那，似乎减轻了许多，但也觉得自己虽然自由了，却如同一断了线的风筝。

海润房子是按带家具的标准租出去的，西山庭院的房子是按不带家具的标准租进来的。当务之急是定制家具，但这是需要时间的。在时间老人赋予的天然窗口，我暮然回首，感受到搬家似乎最宜使人体会到从有产者向无产者的转换过程，原来可以信手拈来的东西一下子全不见了。几周的搬家过程中，我光老花镜就买了3次。等重整旧河山之后，家祭无忘告乃翁之时，又猛然发现市场经济可能会很无序，不时出现供给过剩和需求不足的乱象与无奈。我什么时候才能用完这十余副老花镜？

肆

说到这里，才想起忘了交代一件事，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问：一没破产，二未欠债，三不想赚差价，四没和邻里打架，凭什么从海润国际的243平米搬到西山庭院的143平米？

答：为了大丫头马上，二丫头将来，能在京城教育资源最丰富的海淀上小学，不要让娃儿输在起跑线上。原因非常简单，且俗而又俗。起跑线理论备受争议，似乎谁公开信奉它，谁就有病，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绝大部分为人父母的家长都在衔枚奉行。中国历史进入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几乎所有的哲学命题都被庸俗化、简单化、商业化了。拜金主义的特洛伊木马轻易地攻破了哲学的象牙塔城堡，哲学，城池沦陷。作为庸俗化运动项目中的佼佼者，起跑线理论拥有绝对冠军的头衔，并成为商家摇钱树上悬挂的最璀璨最堂皇的一颗星。

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商家，何许人也？商家瞄准的就是民族传统和心态，因为这是亘古不变的，而亘古不变的东西必有其存在的道理。顺其势而行，不必太过较劲，就可以财源广进。商家通过对于起跑线理论的活学活用，扎扎实实地赚到了真金白银。成功者是不受指责的，这鲜活的业绩只能说明起跑线这个表达方式贴切、透彻、真实、靠谱，这理论是经得起实践的检验的。

从70年代小学开始，到90年代末拿到博士学位，我就没断过上哲学课这份煎熬。这门课被绝大部分政工老师奉若神明，但又被绝大部分同学深恶痛绝。有位后来在新华社当记者的同学，说了一句在我们同学中广为流传、至今传诵的至理名言：“哲学就是一门折磨人的学问。”哲学之所以折磨人，就是因为她让人不想难受，想了又啥都没有，和单相思是一个意思。起跑线理论就是其中的命题之一，人生难免有失败，绝大部分时间都不顺，但是，就因为这，便可以忽视忽略忽悠起跑这一环节吗？古人早就说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今人也反复强调“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众目睽睽之下，刘翔童鞋在北京放弃，在伦敦跌倒的时候，可都是在起跑线左近。

哲学毕竟是一门考验民族与人类智慧的学问，哲学的绝大部分命题是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两千多年来，在中国为人父母，都逃脱不了一个寡妇的窠臼，像那个名垂千古的寡妇一样地经营着自己子女的起跑线。“孟子生有淑质，幼被慈母三迁之教。”谁让她成功了呢，仅仅搬了三次家，就培养出了一亚圣。于是乎，搬家成就了为子女寻找求学起跑线的最上佳的借口与最强悍的理由。没有证据表明，孟母三迁是为了房地产领域的投机或投资，她不懈努力一直寻找的是，本城中文化氛围最佳的首善之区。她心中的信条朴素、简单、踏实、可控，孩子输在其它环节上，是他/她自己没造化，但我必须尽己所能，让他别在起跑线上就完蛋。哲学，告诉每个人生活的方向，生活的方式，自觉地，亦或是自发地尊重或遵守哲学理念，就有了追求文化素质和智慧品味的动力。

海淀，特别是中关村一带，上风上水，人文荟萃。据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记载，祥子被一群丘八绑架之后，不堪与其为匪，私下里盘算着自己惊险周密的回京方案。在制定该方案的过程中，祥子一直就想着如何先到海淀，因为一到海淀，祥子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回北京了。此案例充分说明了海淀在京城人们心目中的人文象征意义和起跑线地标作用。海淀中关村是放眼全球都少见的文教聚集区，本人四个学位，有两个半（那半拉是入学在海淀，毕业学校搬到朝阳）是在这儿获得的。这里有沁人心脾的书店、图书馆、教辅机构和小桥流水人家，就连商城都无处不散发着文墨书香。最关键的问题是，本城爱读书人，多一半聚居在这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文化氛围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就冲着这个，为了俩小丫头片子的起跑线，搬一回家，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