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22 岳亮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贞元十二年,我从渝州沿江而下,一路过云安、夔府,船入瞿塘峡,两岸连山,重岩叠嶂,头顶所见之处,云霾阴森,不见天日。峡中颓崖断石,如同龙虎盘踞。恰逢五月,滟滪堆隐隐冒头,江流清澈,旋涡湍急,船夫以布裹住蒿足,大气也不敢出,一路飞也似地到了巫山,水势趋缓,才些许放下心来。
这时已近晚暮,山峰晦暗不明,江面上有云雾升腾,我白着脸从船舱出来,看见同行的一位老者正坐在船头,盯着逐渐暗淡下去的江水,若有所思。
老者转头看见我的狼狈模样,不由失笑。借着这个契机,我们攀谈起来,他虽然衣衫简朴,谈吐却颇为不俗。往来说话之间,船头前方,已是巫峡,江口陡然收急,水声迸涌,大巫山在夜色中黑沉沉地压下来,如同巨灵神像,格外狰狞。
我头次出川,刚经过三峡险峻第一的夔峡,又看见这样奇峻可怖之景,难免心旌动摇。老丈在一旁眯着眼睛,看起来神色如常,但不知为何,我却隐隐觉得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情绪在他心底挣扎,亟欲破笼而出。
似乎是觉察到我的好奇心,老者向我讲述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奇异故事:
“大历五年,我也曾经过这里。那一年我在朝中为秘书郎,年轻气盛,不意得罪了宰相,被贬为忠州参军。天可怜见,我出身河西,一路逶迤而来,峡谷之中愁云惨淡,乱石犬牙交错,撞出滔天白浪。眼见巫山茫茫,江水迢迢,又想到人传蜀中多瘴疠,十去九不还,心下极是郁闷。我一向自诩颇高,此时失意至此,竟觉得了无生趣。
说来也怪,正在我患得患失时,船过黄牛滩,却见得一人在滩边乱石上大声呼救。我连忙招呼船夫将船靠拢,船夫再三不肯,极力分辩道,三峡七百里,往来无人烟,怎会在黄牛滩这至险之处凭空生出一个人来。但我心灰意冷之下,觉得若竟是个强人,抑或山鬼,取了我性命,似乎也不会更糟糕了。于是大声呵斥船夫,急流之中,几乎就要撞到乱石上粉身碎骨,终于将那人救了上来。
然而那人甫一上船,我便心生后悔。眼见他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一身衣服像是在水中泡了太久,已是沤的馊掉。那人倒是千恩万谢,说自己本要溯江而下,不意与船夫口角,被扔在这荒滩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险些做了峡中一条枉死鬼。
我捏着鼻子,吩咐取了身干净衣服,让那人换上。又嫌他难看,便不再多加言语。昔年太白行经此处,赋得诗云‘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不曾想我救了那人之后,随即也因江水湍急,纤夫不足,生生被困在此处,不得前行。
到得晚上,两岸猿声悲鸣,连绵不绝。我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便披上衣服,从船舱出来,想看看夜色,却意外看到那人正坐在船头上,被江风吹得衣带翻飞,姿态颇为潇洒,竟与白天大不相同。
那人听见响动,转头见是我,咧嘴一笑,大大咧咧地说:“‘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郎君可知道这是谁的诗作?”“杜工部《秋兴八首》,天下流传,我又怎会不知?”
那人点点头,“杜工部一生颠沛流离,令人感慨。郎君可知杜工部此时安在?”我摇摇头。杜工部此前曾在夔府盘桓一段,后来又去往何处,竟是无人知晓。那人笑道:“杜工部此刻正在潭州,某正是要去寻他。”
“哦?你为何要去寻杜工部?”那人摇摇头,但笑不语,却把话头岔开,“我观郎君气宇轩昂,却怏怏不乐,不知为何?”我恼他吞吞吐吐,满腔心事又不愿说与一个陌生人,便支支吾吾,意图搪塞过去。那人却毫不退让,黑夜中眼睛闪闪发亮:“此去忠州,虽是贬谪,却未尝不是一处转机,郎君莫要看轻了自己。”
我心下一惊,救得此人上来,虽告知他船要行往忠州,但他又从何得知我是被窜至此处?不待我发问,那人却又继续说了下去:“某不才,却有些小法术在身。今得郎君救了性命,愿助郎君一臂之力,权做报恩。郎君若不想去忠州,我便鼓起风帆,一路送郎君直入长安,荣华富贵,更胜彼时。”说完,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知是他疯了,还是我显得过于愚笨,忍不住唾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念你可怜,救你一命,你却这样作弄于我,着实可恨。我获罪于宰相,并无怨言。此去忠州,好好做一番事业,自有回京之时。明日到得夔州,还请自便,两不相扰。”那人听得此言,哈哈大笑,竟不再发一言,弯腰掀起帘子,径直回了船舱。
我被他一连串疯言疯语搞得神思不属,见得四周黑黝黝的山峰,天空只余一线,不见星月,也觉意兴阑珊,便欲回舱休息。正迈步间,突然听得两岸猿声大作,如同成千上百人一起开始嚎哭,十分凄厉可怖。待回头看去时,竟被惊得动弹不得。”
老者一反刚才的平静,猛地站了起来,朝着大巫山伸出双手,眼神中露出狂热的神采。
“峡谷中泛出奇异的红光,映到原本黑暗的江水中,如同整条江都着了火,继而向上漫延,整个天空之中也如同有火焰熊熊燃烧,目力所及之处,整个世界变得明亮耀眼。两岸幽深的山林中,不知何时冒出何止千百只猿猴的身影,朝着天空跪拜,大声哀嚎。在这一切喧嚣之中,一只巨大的凤凰张开双翼,缓缓飞起。它拍打着火焰凝结的翅膀,每一次翅膀起伏,都有无数火星从半空落下,投入江水,如同一场烟火雨;长长的尾羽划过天空,随着峡谷中激荡的风起伏翻飞,如同火色流星,在空中翩翩舞蹈。它体形之大,几乎填充了整个峡谷,如同漂浮的梦境一般,神奇绚丽而又毫不真实。”
“凤凰在我的小船上空缓慢地盘旋。此时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定会觉得这艘船是穿行在一片火焰之中。我望着半空,惊得合不拢嘴。突然,凤凰一声清吟,如同上百件神妙的乐器一起演奏。猿猴跟着一起大声鼓噪,声音低沉,好似无数皮鼓在黑夜中一起敲响。凤凰掉转头去,顺着水流的方向,越飞越高,越过黑暗中耸立的大巫山,旋即变成一个小小的红点,消失在茫茫夜空的尽头。前后不过片刻,但于我,仿佛过了一个甲子之长。”
我看着老者,心中总觉得不可思议。此刻这江面上平静幽远,流水山风,偶尔几声猿啼。放眼望去,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这世上竟真有凤凰神鸟?
老者目光落在黑暗的江水,神色恍惚,继续往下说到:“就在凤凰消失那一刻,我陡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躺在船舱的床铺之上,满身大汗。外面天光已亮,江水趋缓,一阵欢呼之中,船又开始缓缓启动。所谓凤凰,竟好似南柯一梦。”
不知为何,我心下悄悄释然,这个怪诞不经的故事这时才算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老者却并未就此停住,“我起身走出船舱,见得已过黄牛险滩,江水虽然依旧湍急,但已少了各种旋涡,显得平稳许多,两岸青翠欲滴,鸟鸣不断。又哪有一丝曾有神迹发生的样子。我心下突然一动,想起昨天捞上来的怪客,连忙赶到他的船舱,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里面整洁如新,空无一人。我连忙招呼船夫,却无人知道那怪客去了何处。船夫尽皆惊惧,说是多半遇到了水鬼,否则断无凭空消失之理。我心下又疑惑又恐惧,便又回到那人的船舱,掀开被子查看。”
“一根火红色的羽毛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刚刚看了一眼,羽毛就猛烈地燃烧起来,整个船舱被照得通明。不过一息之间,火光熄灭,船舱复归阴暗,被褥完好无损,不见一丝烧过的痕迹。”
“难道老丈真的见到了凤凰?不是做梦?那怪客就是凤凰?”我听到此处,不由惊呼起来。老者似是耗尽了精力,重新坐下来,苦笑道:“至今我也不知那到底是幻梦一场,还是真有其事。”说完又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后来我到了忠州,不久便传来杜工部辞世的消息。掐指算算时间,竟然大约就是我在江上遇见那怪客,又看见凤凰飞走的那个晚上。如今已转眼已过三十年,然而每次经过此处,那一夜凤凰的明亮身影都依然会在我面前闪现,栩栩如生。”
夜空中的火焰,飞舞的凤凰,消失的怪客,接踵而至的杜工部的辞世,三十年之前的种种怪异往事,在这黑暗的江面上被重新提起,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超出我们所能理解的世界。啧啧称奇之时,我又陡然想起一事:“如果老丈当年答应了那怪客,是否真能如他许诺一般,再度飞黄腾达?”老者笑了起来,“是也好,不是也罢。说来也怪,那一夜之后,我满腔愤懑与壮志都消散地无影无踪。到了忠州不久,我便辞去官职,从此在蜀地做了一个闲人,每天读书耕田,心中觉得甚是平安喜乐,远超当年朝野争斗之时。”老者顿了顿,“你可能不相信,我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此时夜色已深,船夫将船泊在大巫山脚下,云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一轮明月出于高山峡谷之间,照在江水之上,洒下万点银光,随着流水上下起伏,如同在空中翩翩起舞。我与老者告别,便回到船舱歇息。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天光已亮,两岸青翠欲滴,鸟鸣不断。我走过老者的舱房,却意外发现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一丝动静。
我伸手在门上,便欲推开,又停了下来,心中一时犹豫不定,似是期待,又似是有些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