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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岳石刻三日(上)

2016.08.20 周曦

 寻找这些散落在田野间的珍宝,让我有了旅者的骄傲。

——题记

 

我从成都出发去安岳。

 

从成都去安岳的车应该在五桂桥车站坐,但是我却被告知去城北客运中心——我有这方面的超强天赋,问路的时候问错人,排队的时候排错队,事实上只要有我在排队,那么不在我队伍中的人都有机会看着我带着认命的表情站在最慢的队伍中。我在下午2点到城北客运中心,售票的大婶告诉我“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去安岳的车”,原因是本来应该12点半到客运中心的车到了2点还没有到,而且“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还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言语间对这趟班车的凭空消失也颇感疑虑。

 

因为安岳属于资阳,于是我自作主张买了去资阳的车票,毫不意外的,事后证明这也是个错误——我应该先去简阳的。在候车室我与老乡聊天,告知了他们我从资阳转车去安岳的计划,老乡互相讨论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你这么坐也可以。”这真是这个国度各地老乡们都在说而让听的人最心里没底的一句话:他们不告诉你这样不好,或者怎么样更好,而只是告诉你“这样也行”,往往还带有一个宽恕意味的微笑,其中的一层含义似乎是大概有那么十几天,你总能到你想去的地方。

 

其实老乡们也不是没有给出他们的建议:你可以在这里等等看嘛。似乎他们对于那趟班车神秘消失又神秘出现习以为常,但我显然不愿意在这里等一趟目前来说仅停留在传说中的班车。

 

于是经过一系列的折腾,我在晚上7点半才到安岳,住进安岳宾馆。对于200一晚的房价来说,这个宾馆超值,安静、整洁,甚至足够温馨,还配备了一台屏幕亮丽、网速超快、并且安装了从红色警报到星际争霸II等中国电竞当代史各个时期代表游戏的电脑。按照宾馆自己在电梯里的介绍,这是安岳唯一一家“星际宾馆”,好吧,但愿晚上我不会被长着六只手的外星朋友拿枪顶着脑袋。

 

安顿完毕之后我出门去小城转转。安岳的县城可以简单地用一个词组来形容,这个词组也可以用来形容绝大多数当代中国的小城,那就是丑且毫无特色,这意味着它当然很丑,但也不是特别丑,只是与其他小城一样丑而已:满大街竖条厕所瓷砖或者肮脏绿色玻璃或者两者结合装饰的房子,一个莫名其妙的丢满垃圾的广场,以及一些售卖便宜小商品的门面,门口的喇叭不断的叫喊着:“两元一件,一件两元,件件都两元,每件都两元,全部都两元……”似乎它们召唤的对象是一帮听不懂话的白痴。街上有很多“稀饭庄”,似乎本地人很喜欢喝稀饭的样子,我选了一家吃了晚饭,很一般。

 

第二天我从安岳县城出发去石羊镇,路程56公里。车出安岳县城,两边出现了成片的柠檬树,安岳是中国最大似乎也是唯一的柠檬产业基地,号称“中国柠都”,相比散落在田间的十万余尊佛雕石刻,柠檬给安岳经济带来的推动应该要大的多,安岳人对柠檬动尽了脑筋,鲜柠檬、柠檬干片、柠檬冻(鲜柠檬片直接真空处理)、柠檬浓缩汁、柠檬汁、柠檬果醋、柠檬果酒、柠檬酒、柠檬饮料、柠檬蜂蜜、柠檬原味茶、柠檬绿茶、柠檬红茶、柠檬乌龙茶、柠檬精油、柠檬香水、柠檬面膜……几乎一切可以制造的与柠檬挨边的产品都在制造。我想大概还有柠檬套套之类的正在研发。安岳的乡间遍布柠檬树,景象倒是适合唱那首曾经风靡全球的《Lemon Tree》:“All that I can see is just yellow lemon t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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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岳一共九处国家级文物保护石刻中有四处围绕在石羊镇附近,包括那著名的紫竹观音。我想象中的石羊镇必然是旅游信息充分、交通发达的所在,所以当安岳的出租车司机提出要我花600元包他一天车的时候,我断然拒绝——到想象中繁华无比的石羊镇包车当然是更好的选择。然而车到石羊镇之后,很随意地就停在了路边。石羊镇几乎连一个能被称为车站的建筑都没有,当然更没有想象中的无数黑车司机蜂拥而上,甚至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来包我吧”,哦,不,是“来包我的车吧”的期待表情,周边只有一些爱搭不理的摩托车。转了一圈之后,我明白这些摩托车是我唯一的选择,于是选了一辆去毗卢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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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司机描绘成上山下乡,堪比万里长征的路程——他据此向我要了10块钱——眨眼间就走完了。毗卢洞是安岳最有名的景点,从入口一进去就是柳本尊十炼图的大型石刻。柳本尊是佛教川密的宗师,基本主张是通过对肢体的破坏来修炼虔诚佛性,比如断腕、剜眼、割耳之类,惊心动魄,柳本尊十炼图往里,过幽居洞,就来到一片小小的广场——全部路途大约20米,正对着水月观音,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紫竹观音。这是安岳被最广为宣传的石刻,是安岳石刻的代表,我手中的《安岳石刻导览》就是以紫竹观音作为封面——这本导览是我本次按图索骥的全部依赖。这尊紫竹观音被称为“东方维纳斯”,这个称呼让我想起了在卢浮宫里挤在人群中争看维纳斯雕像的恐怖场景,而此时,在东方维纳斯的领地,空无一人,我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从任何一个角度直面雕刻之美。紫竹观音之出名,在于不同于一般观音雕塑的严正,以休闲姿势坐在莲花台上,形体优美、姿态飘逸,这与曾在正定隆兴寺中看到的观音塑像颇为相似,那尊观音被称为“东方美神”,这么说来他们其实共用一个称号——维纳斯就是美神,只是相比塑像,石刻能做到如此精细,自然更不容易。这种姿态的观音是宋代之后的一个代表,称作“自在观音”的,梁思成先生在《中国雕塑史》中有专门的论及,书中所刊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所藏自在观音像,与紫竹观音和隆兴寺观音像如出一辙,梁先生对此的描绘是“竟由象征之偶像,变为和蔼可亲之人类。”

 

紫竹观音边上是千佛洞,有趣的是两边崖壁上一个个圆形小龛中雕刻的其实并非佛像,而是供养人,神情生动、姿态各异,小龛右侧还刻有每位供养人的名字。我最喜欢的一位憨态可掬的名为“姜尚书”,这在当时可能也是一个带着父母殷切期望的名字,大概就好比我的父母给我起名叫“周总理”。

 

从毗卢洞出来,门口除了三个卖香的大婶阿姨之外空无一人,我有点不知所措。一位阿姨看着我,明白我是一个对形势估计严重错误的白痴游客,于是告诉我她可以帮我联系一辆三轮摩托车,带着我去剩余的三个地方,对此我只有接受的份。一会儿那辆三轮摩托车出现在上山的路上。这着实是辆一看就让人非常沮丧的车,浑身上下叮呤当啷乱响,似乎对又被召唤出来干活十分不满,随时都可能在路上瞬间还原成一堆零件。

 

车主姓俞,那位阿姨的丈夫,一个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实人,热心地替我安排好了剩下的行程:先去孔雀洞,再去茗山寺,最后去华严洞。出发后我很快发现老俞的车有一个重大功能,就是通过一系列传导机制将路上微小的坑洼无限放大,进而自娱自乐般地上下颠簸。从毗卢洞去孔雀洞的路况很不错,换成一般的汽车大概可以在车上练毛笔字,但在老俞的车里,我仍然像是被抛来抛去的饼干桶里的最后一块饼干。在旁人看来,如此平整的公路上有车自顾自上下跳跃,应该也是一副有趣的场景。

 

孔雀洞就在公路边,大门紧锁。我们于是首先上山去看报国寺的经塔。老俞带人来过几次孔雀洞,但却从来没有上过山,更不知道山上还有一个报国寺和经塔。在终于看到经塔并得知这是建于北宋的国宝之后,老俞显得很羞愧,立刻参与纠正看塔人在塔柱上搭铁丝晾衣服的做法,并让老乡把晾晒在塔中的玉米棒子抱出去。看塔人用难以听懂的当地话介绍着塔的来历,基本都与书上相同。书上没有说的是,文革期间,红卫兵炸毁了佛塔每层中间的佛像。要这么说来,他们没有毁掉雕刻有144部佛经名称的塔柱,或者他们没有索性捣毁整座佛塔倒是有意思的事,或许他们不太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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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乡嘴里我们知道孔雀洞有人看护,于是下山叫门。一会儿看护人老周过来开了门。孔雀洞现存的雕像只有一龛,但站在面前仍然让人刹那间被美所震慑。龛洞中离地1米多的地方雕有一只孔雀,双目圆睁,活泼生动,头向东南,取孔雀东南飞之意;孔雀上面雕莲花座,莲花座上就是孔雀明王,仪态雍容华美。整龛石雕像是明王坐在孔雀上,正从岩壁中飞出。站在龛洞前,其华美让人咬牙切齿,恨自己没有学够那些空洞的华丽辞藻,以便用来描绘眼前所见。

 

坐在龛洞前的石阶上,我听老周述说他的故事。老周名叫周世夏,今年61岁,祖辈在湖广填四川时来到安岳。老周两岁时就随父亲搬进了明王雕像所在的龛洞,以洞为家,至今与佛像相伴已经59年。文革中,安岳因为处在成都到重庆的途中,有红卫兵串联经过,看见了明王雕像,就过来将除明王雕像之外的其他全部佛像全部炸毁,并捣毁了边上的观音殿和山上的报国寺。在说这段故事时,老周特意强调:“那时候没有公路啊,只有1米多宽的石板路啊,但是还是有红卫兵来,还是看到了佛像。”言语神情间对于意识形态竟然能够渗透到如此偏远的乡野仍感到不可思议和颇多无奈。红卫兵本来也要毁掉明王造像,但因为老周一家都住在洞内,捣毁雕像也就毁了老周的家,这才罢手离开。老周父亲和他连忙用树枝和稻草遮住明王造像,从路上再也看不见,才保全了造像。2006年,孔雀洞被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2008年,老周一家搬出了龛洞,住进了边上的砖屋,继续负责看守佛像,每个月从政府领取600块补助——用老周的话说:“国家级了,国家政策不允许跟文物住一起了”。“国家政策”这个东西在老周眼里一定是一个奇特的事物,它曾经号令砸毁所有的雕像,现在又要求严加保护而不再让老周一家跟雕像住在一起。老周常边聊边转过头去看看雕像,石刻是雕刻于北宋的智者明王,但在老周眼里,恐怕只是孩子。

 

临走时我给老周留下了香火钱,老周一路送到了公路边,不停挥手直到我们的车蹦蹦跳跳转过山坳。其实,安岳乡间像老周这样的佛雕看护人还有很多,据说塔坡造像处就有这样的老汉,只是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去。

 

从孔雀洞到茗山寺的路走了大半就没法行车了,只能徒步,对我而言这算是解脱。路在一道山脊上,一侧是山谷,幽深空远,山谷对面的人家依稀可见。一路上竹林掩映,景色清新。

 

位于牛头山上的茗山寺同样空无一人,看守人是位老太太,也姓周,已经在这里看守8年,她似乎是凭空幻化出现的,收了我20块钱门票,然后领着我们出寺参观石刻——茗山寺石刻其实并不在周大婶收取20块钱门票的茗山寺里面。看到我拿着相机,她在一旁喃喃:“以前都不让照相,现在嘛,交了门票照就照吧。”从她的音量来看,与其说是说给我听的,不如说她是在乞求神佛的原谅,她心里应该是这么说的:“瞧,又来一个照相的,别怪我,要怪就怪他,阿弥陀佛……”

 

茗山寺一共八尊大型雕刻——按照周大婶的说法,是“八尊菩萨”,其实其中一尊是道教的东岳大帝。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其美,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好,都好,尊尊好——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两元店可能并不是在召唤听不懂话的白痴,而是因为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它们如此便宜而美好的产品。茗山寺的石刻每尊都在5、6米,体态丰润雍容。中国石刻佛雕在北方鼎盛于北朝至盛唐,云冈、龙门都是这个时期的作品,北方石刻在晚唐之后开始衰落,却在南方得到了延续,从川北汉中到川中安岳到川南大足(现在已经属于重庆)。所以茗山寺的石刻尽管凿于北宋,但是从体态依然可以看到唐朝以胖为美的风尚,后来看到的圆觉洞莲花手观音像也是如此。茗山寺石刻最有趣的是在一处U形的山岩雕刻,沿着步道走,一转角就能看到一尊、两尊,全然没有待人礼拜的庄严,似乎只是沿途站立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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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不停地赞叹,周大婶说出了她能够想到用来形容雕像精美的终极杀手锏:“日本人、美国人来看了都不愿意走的!”在周大婶看来,没有比这个更能说明问题了,为了表明我充分同意她的这种逻辑,我说我正是看了《美国国家地理》的报道才来的。周大婶听了,连连说:“就是、就是……”

 

随我们回茗山寺,周大婶又幻化般消失了,如此神秘,弄得我差点想大声叫唤几声“周大婶……”试试能不能把她再召唤出来。

 

华严洞同样大门紧闭,我们在一名老乡的带领下一起拍门叫醒了正在睡午觉的看守人老蒋。将华严洞安排在最后只是老俞基于节约路程做出的决定,却在无意中将最精华留在了最后。老蒋打开门后,粗眼一看就觉得洞中挤挤挨挨都是精美雕刻。华严洞得名于洞最内的华严三圣雕像,但最美的是两侧各五尊的“华严宗十弟子”,《华夏地理》(就是我用来吓唬茗山寺周大婶的《美国国家地理》的中文版)2011年6月期的封面就是其中的普觉菩萨。十弟子十尊雕像每尊都流畅俊秀。《导览》对此的描述是:“姿态健美。肌肤丰满细腻,服饰轻薄透体,柔和飘逸,线条流畅,如行云流水,每尊都酷似古代绝色佳人”,用这样的话来形容神佛似乎过于轻浮,但确实很是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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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洞内转悠的时候,老蒋戴上老花镜看我放在桌子上的《导览》,看到报国寺的经塔,说到:“嗯,在老周那儿,现在已经加固了。”这句话给我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老周、周大婶、老蒋,这些随着国宝散落在乡野间的看宝人之间或许心有灵犀,可能时不时还品评、比较、争论一下彼此看护的宝物吧,就像幼儿园里的家长比较一下自己的孩子。

 

看完华严洞,老蒋带我去看大般若洞。居中的释迦佛边上分别刻有孔子和老子,是一个儒释佛三教合一的石刻,两边由上至下分别刻有十尊儒家、道家和佛家雕像,最下方的一边十尊,共二十尊佛像的佛头无一留存。对于这种景象我其实已经不意外了,无外乎是红色时代干的蠢事儿。但是老蒋却告诉了我别样的故事:一九九五年腊月二十八,当时的看守人下班之后被人盗走,本来大释迦佛的佛头也被盗走,但是因为太沉,被扔在路边。案件至今没有破,佛头也从未在世界任何地方出现。看来金钱促使人们造的孽并不比愚昧来的轻。正聊话间,突然听到老乡高喊:“老蒋,来人啦……”老蒋连忙跑回华严洞去卖票。来了另一队参观的人,这是今天我看到的唯一的其他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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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严洞出来,老俞把我送回石羊镇,途中路边还有一处石刻,只是风化严重已不可辨,就没有细看。在回石羊镇途中老俞做了一路上最后一件神奇事儿,他拉了另外一位乘客,并且把那位乘客带着的长3米、粗足有15公分的塑料水管绑在了这辆全长不到1.5米的车的侧面,使得这车活像穿在竹签上的最后一颗糖葫芦。老俞一路躲闪行人车辆,拐弯抹角把我们和那根水管完整地送到了石羊镇。下车的时候我多给了老俞10块钱,感谢他终于保住了我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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