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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乡的生活幻想

2016.03.05 周曦

杜塞尔多夫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落雨了。

 

城市还睡在昨夜放纵后的困乏中,空荡荡地迎着雨,拢着一幅典型的德国画面:刚硬的建筑,冰冷的塑钢窗,寂静的街道,一切都严肃冷静。远处深红褐色的火车站钟楼只剩一个暗的轮廓,恰如其分地站在铁灰的天幕下;有轨公车的指示牌依旧提示着下一辆车到站的时间,公车依旧一秒不差地到来,车上没有一个人,让人觉得它不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种兀自存在的生物,一丝不苟地在这个世界上认真生存。德意志银行的门开着,透着些光,我想又是那位白发的夫人倚着柜台的玻璃,与银行职员说着昨天的生活今天的天气,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办完了把一百欧元存入户头的手续,把聊天的机会留给了下一位顾客。想聊天的顾客全都挤到银行来了,因为几乎所有其他的地方都关着门,包括声名在外的国王大街上的那些商铺。


我从租的房屋中走上街道——房屋建于1954年,而从银行招贴的那些售房信息看,它显然属于年轻的——一个当地人迎面走来,生硬地说了句日文,笑笑走开。这个德国北莱茵州的首府有着可能是西欧最大的日本人聚居区,让人酸楚而无奈的是,在当地人无法分辨一张脸属于东方哪个国家的时候,他们认为穿着讲究、举止得体的人都是日本人。宿醉的困意还紧紧地抓着我,我没有挥拳高喊“我是中国人”的情绪冲动,但我确实想把他们揪到昨晚日本街上那家日本卡拉OK店里,让他们看看这些人褪下面具之后的样子。这当然是一种阴暗的心态,它不能说明我们其实不错,只是告诉别人他们也不咋地,所以我永远只是点点头走开。


我去会馆打扫昨天狂欢后的混乱,路上经过韩国人的卡拉OK馆,昨夜的喧闹也已经消逝,门口一片狼藉。工作很简单,之后我照例穿过老城区去莱茵河边吃早餐。在这个深秋冰冷的上午,同样是空无一人,老城给人的感觉竟然温暖很多,方石块的路面,窄窄的带着尖顶的楼房,还有那个朴素亲切的海涅故居,不像新城似的冷峻而拒人千里。杜塞尔多夫老城号称世界上最长的吧台,小小的老城区内挤挤挨挨的遍布酒吧餐馆,一到晚上热闹非凡。如果在这个城市你真的想要感受一下哪怕是一瞬间不被冷冰冰的排斥的感觉的话,那就在夜晚到老城来。

 

莱茵河,宽阔、平静,我几乎天天在这条河边吃早餐,文质彬彬、道貌岸然,在别人看来最浪漫的场景中体会着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寂寞。在这个城市,无论你说英语还是德文,你永远只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华人的圈子,而这个城市中,算上这几年刚来的玩票的小孩儿,华人都可以遍数,这样的生活让你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只笼子里的仓鼠。

 

竟然有人用中文跟我打招呼,是随单位来参加展览的,我给了她们一张会馆的名片,告诉她们那里有中文的卡拉OK可以唱。她们很奇怪地看着我,到德国来唱中文的卡拉OK,在她们看来一定很蠢,但她们不知道这对于这里的一群仓鼠而言,是如何重要。

 

恩戈罗-恩戈罗


 

当我跟父母说起恩戈罗-恩戈罗的时候,他们连弄清楚这个地方在哪儿的尝试都没有做,他们觉得他们只要知道那是天边就可以了。

 

恩戈罗-恩戈罗,当地语中是“大洞”的意思,我想没有比这更生动、简洁而贴切的词语去形容这个景观了。Sopa-Lodge,这一带最好的酒店之一,尽管错落有致、占地广大,但依然让人感觉只是无边的原始中的一个盒子。周围都是最纯粹的狂野,尽管所有到非洲来的人都兴致勃勃地要去体验所谓的原始激情,但我想没有一个人愿意夜晚孤零零地溜达着去面对树丛中闪烁的荧光。所以几乎所有的游客,能做的就是在巨大的圆形餐厅的外面,背靠着餐厅的玻璃墙坐成半圈,喝着塞伦盖蒂牌啤酒,看着太阳慢慢落入这个世界上第二大完整的圆形火山口,看着暮光由红变成淡淡的紫色,回味着一天的猎奇时光或者憧憬着明天的遭遇。这里的工作简单,甚至闲散,自助的早餐、简单的午餐盒以及永远二选一的晚餐:二选一的汤、二选一的头盘、二选一的主菜、二选一的甜品,不必面对“少油、少盐、加辣、加麻、肉嫩的红烧辣子果子狸”之类的古怪点菜要求,至多有人告诉你他不要塞伦盖蒂牌啤酒,他喜欢安伯塞利牌的,因为塞伦盖蒂牌的焦味太重。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似乎他们依然是19世纪到非洲来打猎的欧洲贵族,体验着尊贵的生活。你所需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表达尊重,同时向他们表明,因为他们感到开心,你也由衷快乐。

 

这个火山口有着几乎所有的地貌景观,湖泊、灌木、草原、荒野、森林,以及因此而聚集的大量的野生动物,这也是所有的游客到这里来的原因。晚餐之后酒店迅速陷入了沉寂,因为游客们第二天凌晨还要出发。我想很少有人像我一样,在这时还抬头呆望着天空。坦桑尼亚的星空被认为是世界上最美的十种景色之一,如此灿烂、纯粹。我们现在很少再用星光去形容事物是因为我们已经很少能看见真正纯净的星夜,纯净的暗深蓝色背景,满幕闪烁的银色星光不带一丝杂质,这样的星夜可以用来形容一切你觉得美好的事物,心爱女孩的眼睛、睫毛、嘴唇,或者,她的聪慧。

 

在这里的第一个星期,我想我终会在这里自杀。寂静、纯粹的星夜下,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渺小感和随之而来对终极问题的思考,无法抗拒,我们究竟为何来到这个世界,去面对这亘古不变的星夜和下面火山口中生生不息的生命?

 

香港

 


在我经历过的场景中,没有任何其他场面比这两个事物更能让人感到人们迫不及待想把生命尽快过完:一是内地堵车时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另外一个就是香港中环中午白领们的匆匆形色。看这些白领们的脸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个个踌躇满志,对于被降生在这个城市因此担负起建设世界的任务感到无比幸福。

 

跟香港人一起工作是一件让人压力山大同时又很有趣的事儿,他们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工作而生,不停工作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他们都是工作永动机。任何一丝懈怠都是不可宽恕的,无论你面对的是指责、鼓励或者怜悯的目光,指向都只有一个:赶紧去工作。这是一种让人崇敬的品质,也是这座城市动力的来源。但问题是,他们似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工作,以至于没什么时间想别的了,比如,为什么要工作,或者至少,为什么要如此工作?对这些问题,这个城市有着统一的标准答案:只有工作才让生活更好,自己的或者别人的。但即使你以再由衷的感觉说出这句话,它仍然让人感觉单薄到心虚。而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思考不在这座城市的哲学之内,不在这座城市的信仰之内。尤其是在我们面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上,被迫存在,被迫生存这样一个命题的时候,他们所有的踌躇满志、所有的理所当然都会在瞬间崩塌,借用流行的话说,瞬间屌丝。这个城市所有的人似乎都在遵循一个规则,就是不要去捅破那层其实完全透视的纸,因为当面对这样的拷问的时候,他们因工作信仰而自信的情怀就会纠结、就会拧巴。在中环端着咖啡他们就永远是高帅富,他们绝不以屌丝自嘲。刻薄如我,有时真的喜欢在他们表达对世界的热情的时候问问他们这些问题,看着他们不知所措的慌张表情。他们,真的太可爱了。

 

香港人的一大能力是能够把所有的事情做得极商务化,奇妙的是其中竟然包括读书会。我参加过一个书友的读书会,地点在铜锣湾一个以性和内地政治为主题的二楼书店——这两个主题的结合,多么美妙。我可以想象这样的读书会在北京会是怎样一副样子:喝着啤酒或者不知真假的洋酒,突然有人站起来读一段,剩下的人拍着桌子喊“牛逼”。在这里,这似乎是一场认真的商业活动,所有的人有礼貌到谨小慎微,每一次表达似乎都要照顾在场的每一个人以及那个在想象中正在听他们座谈的作者,关键那还是凯鲁亚克。谈这样的一个人物竟然也像温馨的周末家庭聚会,恐怕只有香港人能办到了,“小黄,该你谈谈了……”,那感觉就是《全民超人汉考克》里面的监狱谈心会,我真想拍桌子拯救他们的灵魂。

 

当然,我知道他们会对我说什么:你该回去工作了。

 

成都

 


我太喜欢这里了。

 

南方特有的潮热恰到好处,无处不在的市民气息,决定了我一定会爱上这个地方。中国很多城市都有一道隐性的屏障,北京的集权气息——他们通常以大气来吹嘘,上海的小资情调——他们通常以浪漫来避讳,广州则直接通过语言的方式解决,无论何种,都统一酿造着排外气息,告诉你这是他们的城市,不是你的。只有成都,真诚、热情、毫无隔阂地欢迎着一切人,条件也许只是你要会打麻将。哦,还有女孩,我刚才难道忘了说女孩了吗?成都女孩的脸庞有着几乎统一的可爱呈现,五官努力往中间凑,然后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匀称、标致,在成都街上打望美女毫无疑问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当然,或者痛苦,看你从哪个角度说了。

 

我2005年到宽窄巷子的时候,这里还在拆迁的传言中惶恐,但此后它们华丽转身,成了这座城市的地标之一,成为了成都著名的“休闲街区”。中国的很多城市都有这样的“休闲街区”,这四个字代表了一幅统一的场景:怪异的老的或者像是老的建筑,一些莫名其妙的店,卖着莫名其妙的东西,收着莫名其妙的价格。一大帮人在这些“休闲街区”里评头论足、大发感慨,认为城市就应该这样子——这太滑稽了,如果他们都觉得城市应该这样,那么为什么还不遗余力的把城市搞成现在这样的德性?我始终觉得,将老街搞成这样是可怜甚至滑稽的,尤其在失去了一座城市整体建筑生态之后。但在官方语言中,这称为“保护”。权力只给出两种选择,形灭神灭,或者,形存神灭,两者相比,把后者称为“保护”似乎也没有大错。

 

但这一切在宽窄巷子有些不同,如果你还想看一个尽管还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毕竟没有那么做作的“休闲街区”的话,可以来宽窄巷子,当然恐怕你得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才能感受到这一点,这源于成都人的生活态度。他们在宽窄巷子喝茶、聊天、打牌、搓麻将,在宽窄巷子之外同样如此。他们来宽窄巷子并非为了体味另一种生活或者宣示另一种态度,而仅是将日常的生活挪了个地方。和其他城市的“休闲街区”相比,宽窄巷子是真正为成都人,而不是一小部分成都人、一小部分不像成都人的成都人准备的——哦,如果不考虑价格因素的话。

 

我爱听成都人聊天,尽管有很多方言用词我至今听不懂。我想这是世界上最纯粹的聊天了,它消除了日常附加在“聊天”上的一切其他目的:功利的或者虚荣的。在成都人看来,聊天不是工具,而本身就是一项事业,没有意图、没有主题、没有界限,甚至可以没有逻辑,互相调侃、互相揶揄。最重要的一点是,成都人在争论中不只为坚持而坚持,他们并不为真理或者真相而辩,而只是为了开心。

 

是啊,他们真是太开心了。

 

巴黎

 


房东又在楼下咚咚咚地弄出一些动静。我希望她不是为了上来找我麻烦进行准备,为了让房东的找茬变得有意思一些,我准备了一张表,把房东找茬事项及次数列明,目前遥遥领先的是走路声音太大——这几乎是房东永远的第一选择,她在没事可做的时候就会上来敲我的门,如果我不在就算了,如果我在,她就告诉我走路声音太大,以下依次是回来得太晚、洗澡太晚、起得太早、洗澡太早,以及你又在家里煎猪肉,这源于在她看来两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中国人只吃猪肉以及他们永远只会油煎。以正常的逻辑,我和房东完全应该结束租房关系,但我和房东都知道,抱怨只是她的生活内容之一而已,就像她对其他所有的房客做的一样,无论他们来自中国、美国或者巴黎,她并不要求你改变,事实上,改变也没用。

 

巴黎是一座忧郁的城市。

 

国内经常可以看到同一个美国大学的校友们热烈地拉关系、攀亲戚,回味他们在美国的单纯快乐生活,但是来自巴黎的校友们很少这么做,尽管他们人数也不少。在这儿生活,被她感染,似乎也变得忧郁或者至少觉得自己变得忧郁。灰色的屋顶、漫长而阴冷的冬季、地铁口永远没有人打扫的满地烟蒂,似乎都笼着一种阴郁的气质。尽管从圣心教堂看巴黎的夜景也灯火辉煌,以前元老们住过的地方那些他们经常出入的酒吧、赌场依然彻夜喧闹,但依然逃不脱那丝忧郁的缠绕。埃菲尔铁塔如此现代、工业气的建筑也能被解读出一种阴柔的气质——你去看看满大街的明信片就可以知道——恐怕只有在巴黎。

 

这当然也是一座被定义为文艺的城市。这种界定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你觉得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文艺的:左岸的咖啡馆,你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但它们肯定是文艺的;塞纳河边的铁柜小摊,破旧而且同样卖着从中国运来的小商品,但它们是文艺的;街头的型人与全世界其他城市一样打扮,但他们更文艺一些;更不用说散布在各个角落的以播放艺术电影为主的小影院,里面的电影几乎不用你懂法语就可以感到一种忧郁柔和的气质。这种感觉亦真亦幻,同样是看着雨中的街道,但与德国的刚硬、冰冷以致让人退缩不同,这里似乎只想让人以一种更柔和的方式抒发,我想这是这里艺术家们冲动的来源,如此浓烈而且不可逃脱,对于这里的艺术家们来说,阴柔的文艺是一种解脱。

 

我的房东其实也是如此,她只是想表明,从一出生她就对这个世界不满意,而且,所有人都应该这样。我没有去过美国,但我可以想象那里的大胖子房东叔叔会怎么对你说:“嘿,哥们儿,难道你还能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吗?”

 

这就是巴黎与其他地方的不同。

 

暹粒

 


不出所料的,把菜端上去之后就听到一阵尖叫,然后是所有的人拿出手机一阵乱拍,纷纷微博,告诉她们认识的所有人她们的晚餐是牛肉、猪肉、青蛙肉、蛇肉和鳄鱼肉的组合。一上来尖叫并不代表她们真的有多意外和抗拒,只是为了表明她们感觉她们的旅行真棒,一会儿她们就津津有味地品尝起那些东西。真正犹豫的是那些不出声的,比如刚才边上一对也许是来自欧洲的夫妇,默默面对那些端上来的肉类,纠结、拧巴,不知所措。我遇上过最终没有战胜点菜时希望尝鲜的念头,要求换菜的游客都不是来自亚洲,从这一点上,说亚洲人什么都敢吃真也没错。

 

这是暹粒的酒吧街,为白天游览吴哥遗迹的游客提供夜生活的地方,就坐落在当地一个最大的夜市边上。这是一种很好的布局,游客依然坐在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餐馆、酒吧里,而边上就是当地人的夜市,于是他们又感到已经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游客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一群装模作样的种群。

 

如果不是两个中国游客在吴哥迷路而又不会说任何英文,我想我不会有机会在傍晚来到巴扬寺并在那一刹那遇上我到这里来找寻了很久的东西。这里曾经有一个强大、富庶的帝国,统治者因为自己的信仰与爱好修建起奇迹般的建筑,《真腊风土记》中描绘的此地依然繁荣并有着东南亚特有的金碧辉煌。然而此后一切烟消云散,寺庙被丛林缠绕、隐藏以致消失,文明和富庶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离开,艰难、贫穷的生活紧接着席卷而来。当地人不需要进行创造,只需凭着祖先的遗存生活,但活得依然气喘吁吁,年轻人有着一切“落后”地区的特质,在一无所有的困顿生活中期待着他们的国度一定会有更好的明天,只是他们更好的明天是牛仔裤、摇滚和威士忌。

 

与玛雅等所有曾经繁荣而一朝烟灭文明一样,吴哥可能是说明这样一个道理最好的地方之一,那就是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在我看来,如果想体会这一点,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选择了。但当地人尽管艰难但浓烈的生活气息几乎不给你任何这种无谓思考的空间,就像我们解释我们曾经伟大却在一度被认为落后的文明时一样,他们的逻辑是我们曾经伟大过,我们也必将伟大。这样一种前进观的论调对于颓废理想的找寻当然是致命的打击。直到那晚在巴扬寺,听着游客对那些奇迹的赞扬,看着那些微笑的脸庞在夜色中渐渐隐去,正如他们所代表的文明曾经出现然后消失,平静、释然、不着一丝痕迹,才突然明白。

 

是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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