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丨君合律师事务所律师 齐霁

有一段时间看《三联生活周刊》，每次先翻到最后朱德庸的漫画，每次看到乐不可支。《大家都有病》结集出版后，立马买来，一口气翻完，果然包含百病，让人神清气爽。这么多有创意的毛病，真是让人不禁感慨：人在江湖，即便没挤进“焦虑二人组”“自杀三人组”之类的个性天团，但如果没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毛病，简直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啊！

所以，每当有人跟我说“你真是个收拾控啊”，我回应的表情就跟听到“你今天衣服真好看”或者“你又换了新发型”的表情完全是一样一样的。角度不同，但都是正面评价嘛！

爱收拾本不算什么毛病，但屡屡影响参加集体活动时，就可能遭到批判。有一阵子，不管是烧烤钓鱼还是爬山上树，我的回复都只有一句：“不行啊，去不了，我要收拾屋子！”经常有人很不能忍：“你都收拾小半年了！”我于是不得不耐心地解释：“我有1000张碟，但又没有那么大的空间去放个豪华CD柜，我首先得狠心把每张碟的包装盒封面画册之类的扔掉，按音乐电影电视剧分大类，按大陆港台欧美分小类，再按男歌手女歌手文艺片肥皂剧分子目录，按照喜爱程度排先后顺序，同类的碟片放进相同颜色的碟包以方便辨识，实在不忍心扔掉的极少数封面再统一单放……这小半年也不是每个周末都有空，碰上出差还得停工数周，时间很有限，任务很艰巨，几个小抽屉井然有序放下1000张碟，是个又庞大又细致既要有全局观又要有耐心的要求心中有数又手脚不慌的系统工程……”

一般人听完这段，即便没突然萌生出强烈的焦虑情绪，也通常会眼前冒金星。少数人回过神来，追问一句：“那你这1000张碟弄完，能跟我们出去玩了吧”。“不行啊！我还有2000本书没收拾呢！”

很多个欢声笑语的周末，如果有人问起缺席的那个人，大家已经可以齐声回答：“她在家收拾屋子呢。”但是，其实呢，我心里真正的想法，并不是收拾本身。想象的或者希望的场景其实非常简单：周末的早晨，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可以喝杯茶或者不喝茶，可以听音乐或者不听，可以站在窗前伸懒腰或者躺在沙发发小呆，只要这时候窗明几净，一切简单自然。但是，如果突然看到维也纳童声合唱团和周笔畅还没有分类，高木直子和投资分析与管理放在一起，机顶盒CD机和路由器的颜色不统一，电饭煲是塑料外壳电压力锅却是金属外壳，就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心中顿时涌出的强烈情绪就变成“这日子可怎么过呢！”然后，不管头一天加班到多晚，不管有多腰酸腿疼，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诱惑，先埋头苦干。直到小有成果，开始有心情过“可以喝茶或者不喝茶可以听音乐或者不听音乐可以伸懒腰或者发小呆”的生活时，这个周末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当然，再下个周末，也自然可以很容易地重复上周末生活，因为会很容易地发现衬衣和裙子还没有分类，不收拾好就继续觉得“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对我这套路很熟悉的朋友会很关切地问：“如果你真的出差一个月，或者生病了，或者真的有事情没法收拾，你会怎么样？”其实这种时候经常有。比如得了重感冒体力不支连杯水都端不动，看着一屋子乱七八糟想收拾而不能，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很饿很饿的人，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却吃不上，眼馋啊，口水啊。多么痛苦！多么深重的无奈！如果能把那美味佳肴吃了，自然就不饿了，如果能坚持把屋子收拾了，我的感冒可能就会好啊！

所以，说到底，收拾屋子对我来讲，不是件痛苦的事，反而是件愉悦的事。愿意孜孜不倦去做的一件事，它一定是和你心里的某一方面契合。开始的时候并不觉得，时间长了才意识到，收拾屋子的愉悦，不仅在于结果，也在那个过程里。如果心里装了五个项目的复杂结构和细致条款，三个朋友分别倾诉不让外传的小清新或重口味的小秘密，永远没法完美排开的电影话剧舞蹈课，还有一大家子的吃穿住行，真的要有一种内功，像运气一样的把这些都给理顺了，修炼不好怕走火入魔。在收拾屋子的过程里，一点一点把一个衣橱或者书柜整理清楚，就像一点一点把心里的千头万绪整理清楚，抹掉房间的灰尘，也抹掉心里的小烦躁，最后不仅是窗明几净，更是心境澄明。

听起来还真有点像个愉悦美妙的事情。不过这过程里，也有很多技术性问题要面对。比如，还是得跟保洁阿姨打交道。毕竟时间和体力有限，除了高难度工作自己做，擦桌扫地之类的还是得外包出去。但找到一位配合默契的保洁阿姨可不是容易的事。多数情况下，保洁阿姨进门就问：“你这挺干净的啊，还要打扫什么？”这还真有点吓人。我的理论一直是，不知道什么是干净的保洁，就像不知道什么是法律的律师，你怎么能信任他呢。但也有阿姨有自己的理论：“这是自己住的家，又不是酒店，弄这么干净干什么？再说了，你以为酒店就干净啊！”哎，为了减少争论多干活，只好再换，并因此见识到保洁行业的风格迥异。比如有的阿姨，做事不错，但为了按小时收费，速度超慢。收费上去倒不是大事，关键我之后还安排了别的事儿呢，您这老不完工，我所有事情都得往后拖啊。新的保洁来，我就改成打包收费，效率果然大大提高，但可惜是个超爱聊天的大姐，从进门到离开，就算我躲到别的房间，她也高声大喊，你知道么，有个事可逗了……哎，我整理CD可是要深思熟虑思路连贯的，这么一聊，脑袋里一片浆糊啥也想不起来了。有时也会碰到很善解人意的阿姨，能迅速理解我收拾屋子的point是，能扔的都扔，如果屋子里有旧塑料袋空月饼盒之类的，看了就想死。阿姨因此很能扔，等她走了才发现我很宝贝的黑色植物香皂因为看起来很丑也被直接扔掉了……好事多磨，后来终于遇上一位很合拍的大姐，做事认真，说话得体。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也知道她有个儿子在读重点大学，她这个当妈的也是个蛮有思想的人。只是，万万没想到，熟悉起来以后，这大姐每次来都无比关切地盘问半小时：“你怎么还不生小孩啊，该要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要是有啥毛病的，我们老家那可有秘方。”天哪！救命啊！这是唱哪出啊！

爱收拾能给家人带来不少福利，但有时对他们也是小困扰。偶尔会有人抱怨：你这么走来走去的收拾，我头好晕啊，能不能消停会啊。对我来讲，这种反对声音基本很微弱，基本可以听不见。直到有次某位同志着急写个东西，把家里翻个遍没找出一张纸，怒气冲冲打来电话：“家里怎么一个本一张纸都没有啊！”我心想，的确是都被我扔掉了啊，怎么办啊怎么办，不能输啊不能输。快速把家里详细结构图在脑子过一遍，“谁说没有纸啊！你去客卧找靠窗边柜子右下方第二层白色盒子旁边的绿色盒子，盒子标签清清楚楚写了文具，里面有我在东京银座大街伊东屋买的正宗和纸，带樱花的哦。”哈哈，搞定！立马变成一种“哼，跟我斗”的胜利姿态。

某人找到精致纸张以后补了个电话，“怎么旁边还有个盒子写着小蜜蜂啊”？拜托，那是小~零~碎。我的字有那么丑么。

爱收拾有时在朋友面前也造成小困扰。经常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完全不经心地拿着餐巾纸狠擦面前的桌子，直到抬头看见请客的那位已经变了脸色。啊，对不起啊对不起，我这可能是洁癖。不对不对，不是洁癖，我不是嫌您请客的地方脏。其实我就是爱收拾，见桌子就擦习惯了……哎呀，越描越黑，一副跳进后海也洗不清的样子。

这种收拾控的情绪就这样从家里扩展到饭局，自然扩展到办公室。经常有同事经过我门口，突然拐进来，不是赞赏我这整洁，而是一脸疑惑地问：“你要离职了么？”嗯？我对君合难道不是忠心耿耿么！“如果不是离职，你的办公室怎么这么空？你的文件都去哪了？”文件自然应该待在文件柜里啊，难道大家的文件都在怀里抱着么。当然，有时候文件也会多到放不下要抱着的程度，那就会不管多晚，加班加点，也要把办公室给收拾出来，该订卷存档的，该碎掉的，再按照使用频率给剩下的分类，还得预留出将来放新案卷的空间，以及放茶壶花盆小零食的地方。所以，如果半夜时分，我办公室的门紧闭里面却灯火通明，我也不一定是坐在电脑前，也可能是脱掉高跟鞋，坐在地上，挽起袖口，埋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各种零碎里面专心收拾。这时候也偶尔有人突然敲门进来，本想来讨论一个75号文或者员工股票期权的问题，却被屋内场景吓一跳。不用害怕，习惯就好。然后我就坐在地上镇定自若地刨出订好的几页纸：这个memo可以给你参考下。

我经常跟大家说，把办公室彻底收拾下，可以彻底换个好心情。可惜的是，没什么人愿意信我的。有次走到一同事座位跟前说个事情，完全没想到的是，平时衣着体面光鲜亮丽的同事，座位上七零八落摇摇欲坠，我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看那弥漫的灰尘，一阵眩晕，立即撤离（再不撤离怕忍不住要开始收拾）。后来，再到同事们的办公室串门，经常有人很紧张：不好意思啊，我这最近没收拾。我也赶紧解释：不用不用，我不是来检查卫生的。

收拾这个话题，有时候在茶余饭后给大家增添不少乐趣。我很乐意为大家答疑解惑，比如衣物怎么收纳，什么样的拖把好用。问的最多的是北京春天很容易飞进屋子里的杨絮怎么去掉。我每次都会摒弃吸尘器而隆重推荐另外一种专业工具----带有黏性的擦地纸，很容易粘掉所有杨絮而且不用清洗，并且同理适用于清理地上的头发浮尘等等。有小朋友听到一脸疑惑：有黏性不会粘到地上拿不掉么？然后轮到我疑惑：姐姐，你有没有打扫过卫生啊！！当然有些提问是来捣乱的。“大师”转着手上俩核桃问，我这核桃缝里的灰尘怎么去掉啊。简单啊，砸开，核桃仁吃掉，核桃壳扔掉呗！

爱收拾的习惯会慢慢培养出一种独特“审美”。比如出门旅游的时候，如果是热门购物城市，会有很多人喜欢逛化妆品衣服或者电器，我却唯独喜欢家居用品商店。捧着一个拖把，仔细端详，深深赞叹：真的好有设计感啊！看到尺寸合适剪裁美观的湿纸巾更是激动，这是多么完美的即用即扔型抹布啊！最后回程时有限的托运行李会被我装满各种专业工具，效果基本等同于家政公司采购归来。而且想着不能忘记同事们，毕竟大家出门也经常给我带个香水手霜什么的，所以一上班就兴高采烈冲进办公室：亲，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超结实免洗还可以双面用的拖地抹布啊！（这要是不熟，真的会被雷到吧。）

很多人问，你这毛病是天生的么。我的标准答案是：不，当律师之前完全没这毛病，当律师后被训练地做项目事无巨细都要organize，后来就变成收拾屋子也事无巨细地organize。哈哈，这么一说，就突然很光荣的升级成了职业病。

我知道这个收拾控不是与生俱来，但不知道将来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还是会走到一个地方以后突然觉得可以放下。朱德庸在《大家都有病》里说，这个时代对我们所有的人开了一场心灵的玩笑。我不想再去分析从窗明几净到心境澄明之间是怎样一场心灵的玩笑，只作为一段时间里的一段经历，走过之后再来看。此时此刻，不计形象地写下一段欢乐文字，博大家一笑，再拿了稿费请客吃饭，总还是可以说，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