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君合

我在北大读研究生期间，朱苏力刚刚从美国回到北大法律系。他当时没有讲课，我和同学喜欢找他聊天，听他聊在美国的学习经历。他和我的导师同在一个教研室，热心地指导我做研究生论文。我不忘他对我的指导之恩，毕业后有时回到北大蔚秀园看望他。

1995年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朱苏力的电话，问我想不想做律师？他的同学骆美化当时在君合做合伙人，委托他找一个助理。我研究生毕业后，在一家中美合资企业做人事主管，这家公司做计算机系统工程，工资待遇优厚，搞人事和我的专业不对口，我正想换换工作。那时北大法律系学生毕业后愿意去国家部委和国企工作，愿意下海当律师的少，我也不了解律师行业。 经朱苏力推荐，我向君合投寄了简历。几天后收到君合的回复，主管招聘的王之龙先生婉言谢绝我的申请。没有想到，过了几日我又收到王先生的另一封信，通知我去君合办公室面试。

我来到君合当时的办公室，金鱼胡同和平宾馆19层。那天我第一次见到骆美化，我眼里的骆美化惊人的美丽，皮肤白皙，发髻高耸，衣着职业时尚。她和颜悦色地说：“朱苏力推荐了你，但是我想找懂日语的助理，你不合适。王亚东正在物色助理，我推荐了你。”听了这番话，我才明白我的面试机会为什么失而复得。

面试我的两位主考官分别是君合的两位合伙人，王亚东和张薇。面试的问题早以忘记，我清楚地记得张薇穿了绿底碎花的丝绸衬衣，藏蓝西服裙，神态活泼，歪着脑袋在电梯间向我招手的情景。几日之后，我收到君合的录用通知，从此踏入君合的大门。多年之后我仍然感念上文中提到的几位热心人，在他们的引导和帮助下，我懵懵懂懂地入了律师的行当，一干就是二十余年。

两位师傅

我做律师期间，给我指导过业务的合伙人不可胜数，其中固定、长期指导我的合伙人有两位，一位是面试我的王亚东，一位是赵燕士。我作为王亚东的助理加入君合，王亚东是我的第一个师傅。赵燕士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王亚东，提到他讲究生活格调，尤喜爱古典音乐和高保真音响。在他离开君合多年之后，我在国家大剧院的音乐厅碰见过他。他常常自己买前排座位票去听音乐会，他是对美很敏感的人，热爱艺术、热爱文学、热爱美食、热爱美女。我相信他真心喜欢古典音乐，不是附庸风雅。

我做助理期间，王亚东忙于两类业务，一是诉讼，二是外商投资业务。他诉讼经验丰富，法庭上机敏善辩，收放自如，代理过不少有社会影响的诉讼案件，我记得其中一个是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的版权纠纷。王亚东代理溥仪的遗孀李淑贤，和李淑贤争夺版权的是溥仪的合作者李文达的后人。王亚东带我去过李淑贤家，李淑贤住在西直门附近的破旧高层住宅，她当时70多岁，瘦弱文雅，她没有子女，有个小保姆照顾她生活。我们去的那天李淑贤亲自下厨为我们做几个扬州菜。她的卧室陈设简单，醒目的地方挂着她和溥仪新婚后在家门口的合影。王亚东告诉我，老太太思想觉悟高，每次出国访问政协会给她发点津贴，她回来后把没有花完的津贴交还给政协。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工作，重要的一项内容是协助王亚东开发市场，包括拜访客户，编写市场开发资料，给客户和法官写信。我那时刚刚入行，想法幼稚，觉得写合同，写备忘录才是律师应该干的工作，和客户吃饭，编写市场开发资料不算正经律师业务。时隔多年，我每日面临开发市场的艰巨任务，终于理解王亚东为什么投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做市场，市场开发是律师业务的源头啊！王亚东对我宽容，印象中只批评过一次。有一次我和他拜访外地法院的法官，回京之后他让我给法官写封感谢信。我思想上对这类事务一直不够重视，把感谢信写得公事公办，王亚东说“你写的东西和你人一样冷冰冰。”以王亚东的标准来看，我是个不称职的助理，我多年之后才体会到王亚东对我的失望心情。

我的另一位师傅是赵燕士。我为王亚东做了一年多助理之后，大约从1996年下半年，我开始跟着赵燕士工作。赵燕士和肖微是君合早期仅有的两位具有证券业务资格的合伙人。赵燕士律师的文章中提到是武晓骥“孔融让梨”让给他证券业务资格。 我的工作变成辅助赵燕士做上市业务，我记得大的上市项目有武钢H股、中粮A股、上海电力H股等等，也做公司业务和投资业务。赵燕士和王亚东风格迥然不同。我为王亚东做助理期间，只要王亚东在办公室，每天工作都是热热闹闹，人来人往。和赵燕士开始一起工作后，我的工作变得静悄悄，法律研究，写备忘录，写合同，偶尔出去和客户开会。在和平宾馆19层办公时期，大约有两年多，我和赵律师在一个办公室面对面办公。那段时间他患高血压，每天下午我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脾气越来越烦躁，我就格外小心，埋头干活，少说话，不招惹他。

赵律师买的第一辆车是银灰色捷达，有一次他开车，我和他一起去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开会。他是新手上路，顾得上开车就顾不上看路标，指派我的负责看路标。他火气旺盛，一边开车一边骂骂咧咧，咬牙切齿地咒骂不守交通规则、和他抢路的司机。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看到同事我就说：“你要是坐过赵律师开的车，打车一点儿都不贵。”同事抬头奇怪地看着我，“为什么？” 了解赵律师开车的情形后，同事安慰我：“人家赵老师把捷达当作F1方程式赛车，F1方程式赛车都有专业导航员。”

1996年的武钢H股和A股项目是我从头到尾参与的第一个上市项目。武钢H股是中国第一批H股项目，律师工作都是摸索前进，没有先例可参照。这个项目运气不好，费尽周折做了一年多，最后因为市场原因放弃发H股，以改发A股告终。回想起来，武钢项目是我的业务的转折点，我从对上市项目一无所知到有所了解，从辅助工作到独立工作，从忐忑不安到镇静自若，离不开肖微和赵燕士的宽容和耐心指导。赵燕士和我坐一个办公室，我随时可以请教，受益良多。当时君合同事给肖、赵和我分别起了绰号，叫“肖宏观”、“赵中观”和“唐微观”。这几个绰号高度概况我们三人在武钢项目中的分工，肖负责大事，赵负责次大的事儿，我负责具体事务。肖微和赵燕士都是中国证券律师业务的开路人，当年他们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风流人物。我有幸在他们的指导下工作，这成了我早期律师生涯中难忘的一段经历。

1999年全国律协和美国律协（ABA）联合组织律师交流项目，通过考试选拔10名年轻律师去美国律所实习。得知这个消息我很兴奋，那个年头能去美国所工作是年轻律师的梦想。参加考试的条件之一是从事律师工作满五年，那时我做律师四年多，不满五年。为争取考试资格，我找了武晓骥(他当时是北京律协会长)，晓骥热心帮忙，找人说情。眼看考试日期一天天临近，律协没有消息。赵燕士听说后，给他在全国律协工作的一位同学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三言两语之后，赵燕士回头大声对我说：“考去吧！给你机会了，看你的本事了。” 我没有辜负他为我争取的机会，一鼓作气参加了两轮考试，以第二名的成绩入围（第一名是君屹的刘屹），2000年初如愿参加律师交流项目，奔赴芝加哥KATTEN MUCHIN ZAIVS做交流律师，交流结束我去得克萨斯州UT AUSTIN法学院读书，毕业后考取纽约州律师资格。 赵燕士的一个电话，为我打开一扇通向美国律所和法学院的大门，门外的世界如此精彩。

赵燕士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他写的法律意见书。他的法律意见书与众不同，无论问题多么复杂，结论多么艰难，他的思路抽丝剥茧，精准无比，他的文字干净利落，无懈可击，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没有一句废话。我把赵律师的法律意见书作为努力的目标，可惜功力不到，只学到一点皮毛。这些年我不做上市项目，少有出正式法律意见的机会。我把备忘录当作法律意见书对待，起草或修改备忘录保留了和赵律师一起工作时的习惯，一字一字地推敲。

赵燕士在君合以公正和直言著称。以我的观察，他是个纯粹的人，发生利益冲突时顾大局，为别人考虑，鲜有私心杂念，他对问题的看法不受私利影响，这是他能够秉公处事的原因。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已经看开和想开，不屑于去迎合他人，不屑说言不由衷的话。你和他聊天，不要指望他“顺情说好话”，顾及你的面子和情绪。他是一面镜子，无论是人是鬼，在他面前都会现形。如果你特别在意别人看法，没事儿最好别和他聊天。像他这样不惮直言的人现在也不多见了。

君合贷款

我在君合另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是贷款买房。我父母现在还住着我当年买的房子。回想当年买房的经历，我对君合充满感激之情。1993年我从北大毕业，从45楼研究生宿舍搬出来，无家可归，四处租房。那时我的愿望是有安定的居所，把父母接到北京来一起生活。

我的表姑在中科院化学所工作，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中科院行政管理局正在集资建房，外单位的人可以参加资建房。我兴冲冲地赶到中关村，去行政管理局了解集资建房的情况。回来之后我又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有实现愿望的机会，发愁的是没有地方贷款。1998年市场上刚刚开始有商品房，银行贷款是新鲜事物。 我问了问银行，集资建房不在贷款范围之内，刚刚燃起的希望破灭了。我听说君合有个政策，律师工作几年之后，可以向所里申请最高二十万元的买房贷款，我不知具体的政策，也不知找谁去问。赵燕士看到我坐在办公室神不守舍，坐立不宁，不耐烦地说：“瞎着急没用，想贷款，去找肖微”。趁肖微来办公室找赵燕士说事的机会，我鼓起勇气向肖微提起贷款的事情。肖微简单了解我买房的情况，说我这种情况可以申请贷款，需把房子抵押给君合做担保。我一听就愣了，告诉肖微集资建房没有产权证，没法办抵押。肖微听了也愣了，说“怎么净是没法抵押的房子，某某也向所里贷款，她把房子押给银行。”眼看这件事就吹了，我望着肖微发呆，不知说什么好。肖微想了想，指点我，“你找两个人担保。”我一听这好办，转身和赵燕士说：“赵律师你给我担保吧！”赵燕士二话不说，“担保就担保。”肖微看到我这么容易找到担保人，慷慨地说“我也给你担保。”眨眼的工夫我找到两个合伙人做担保人，从君合贷款二十万元，实现买房梦想，生活充满了阳光。1998年我的每月工资三千多元，二十万对我来说是笔巨款，我的同学听说羡慕不已，说你的单位真好。我只有一门心思好好工作，回报君合的厚爱。

贷款的事情还有一段插曲。君合提供的贷款采用优惠利率，利率比当时同期商业银行贷款利率低0.5个百分点。后来商业银行下调了住房贷款利率，下调后的商业贷款利率比君合的优惠利率低。我们几个贷款的律师凑在一起商量，想说服肖微把君合贷款利率随之下调。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写了一封信，讲述君合是个讲求人性的地方，帮助年轻人实现居有定所的梦想，如果能把利率随着银行利率下调就更人性了。这个愿望也很快实现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君合真是个梦想成真的地方！

办公室的故事

我刚来君合工作的时候，君合在和平宾馆19层办公。和平宾馆19层分南北两部分，北侧是总统套房，南侧是君合办公室。我的座位是在君合办公区域最东端，是开放办公区。沿着窗户转圈摆十几张办公桌，我记得最南端是王之龙先生，曹兰坐王先生对面，顺时针转过来是陈洁、周杰、马晓刚、侯梦涛、王亚东、石头、我、余伟中、成方晓、贾苑生。十几个人有合伙人，有律师，大家在一个大房间办公室，经常是一个人打电话，其余人都得听着。

加入君合之前，马晓刚是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版权处处长。他当官当惯了，讲话嗓门特别大，底气十足。记得有个周一的早晨，他一上班就开始打电话，急赤白脸，很快大家就搞清楚，他周末购物，不慎让ATM机吞掉银行卡。当时银行服务不太好，这点小事让他打了不下十个电话才解决，听着他打电话，一屋子的人跟着他一起着急上火，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干成。

周杰坐在马晓刚前面。马晓刚加入君合之后，为拓展知识产权业务把周杰作为年轻律师招进来。周杰来了之后，他们两个人搭档做知识产权诉讼，出出入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关系好得很。有一天上午两个人突然吵起来，下午有个案子开庭，马晓刚还没顾上看卷，周杰急了，对马晓刚嚷嚷：“你他妈的能不能赶快看看卷，下午就开庭了。” 周杰的粗话伤了马晓刚的自尊，他不干了，“你他妈怎么说话呢？” 我不知道他们下午开庭怎么开的。那时候君合合伙人和律师之间没大没小，口无遮拦。我们那群年轻人当中，周杰是个刺儿头，有一天突然犯坏，紧紧搂着欧姨的肩膀，蹭到王之龙先生跟前挑衅，“王先生，你瞧！”姜还是老的辣，王先生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妈和儿子多亲呐！”

石头坐在角落里，我坐石头前边的座位。我不时闻到特别的气味，不知气味来自哪里。有一天我无意转到石头的座位，往桌子底下一看，吓了一跳。石头的桌子底下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全是鞋，皮鞋、旅游鞋、球鞋、凉鞋、棉鞋、布鞋、拖鞋，他把一年四季穿的鞋子都寄放在办公室了，大家在石头的鞋子的气味陪伴下有滋有味地干活。

王亚东前边是侯梦涛。侯梦涛是北大法律系80级的，社科院的研究生。侯梦涛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当时正在热恋中，驭“夫”有术，把男友指使得团团转，心甘情愿、鞍前马后地为她服务。她的男友姓陈，每天下午5点，准时开一辆拉达车来接她下班。王亚东的秘书给他起绰号“拉达陈”。我那时刚来，不知道这个典故，听王亚东一口一个“拉达陈”地叫，我还以为侯梦涛的男朋友是香港人。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拉达陈”的本名是什么。

张薇年轻时是有名的工作狂。那时的和平宾馆19层办公区西头夜夜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不用问就知道是张薇和刘林飞在加班（刘林飞烟瘾大）。她精力充沛，天天加班不嫌累，还到处嚷嚷要活儿。王亚东说：“您都忙成这样了，我再找你干活，别说白天了，前半夜都没空，咱俩只能后半夜干了”。

君合的秘书是办公室的一道美丽的风景。英雄爱宝剑，晓骥好丽人，他的秘书个个漂亮。我刚去时，他新招的秘书姓邢，明眸皓齿，艳压群芳。来君合之前，这位姑娘是南航空姐。她不会打字，心高气傲，有一股子晴雯的泼辣劲儿。有一天她和石头在走廊里嚷嚷起来。石头说：“我没见过像你打字这么慢的秘书。” 邢姑娘回敬石头：“我没见过像你写字这么难看的律师。”两个年轻人因为在办公室吵架，每人遭罚300元。

肖微的秘书是位姓高的姑娘，这位姑娘容貌俏丽，性格爽利，遇事临危不惧，杀伐决断不亚于男子，是个“奇女子”。有一天她上班路上遭遇一名年轻男子搭讪，纠缠。她不急不恼，有一搭没一搭，和此人边走边聊，一直聊到和平宾馆大堂。该男子一看没戏，转身要走，她一把扭住男子的胳膊，说“想走没那么容易，你骚扰了我一路，你说怎么办，公了还是私了？”这个男子看了看不远处的和平宾馆保安，小声问“怎么私了？”高姑娘一指和平宾馆的商品部，说“给我买条烟，我就放你走”。该男子掏了40元买了条烟献给高姑娘，才得以脱身。

拉拉杂杂写了些旧事，我怀念当年的君合，每个人性格富有色彩，一群有意思的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做事，这些人和事如同沙子里散落的珍珠，让平淡的生活变得可回味。往事好像笼罩在暖黄色的光线里，如此温暖，如此愉悦，如此独特，让我眷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