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5 李骐
我大概曾是世上最狠心的父亲。我们大女儿出生才两个月,我就把她和她妈妈留在上海,独自一人来到纽约读书。年少轻狂的我真是有勇气抛弃已经拥有的一切去追求另一个世界的。许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曾放弃的不只是“我”的一切,也是“我们”的一切。
幸好我的太太不会像我那样去追求连自己都无法描述的理想而抛弃我,但她放弃了在上海光鲜的投行工作。那时,她大概也是受了我给她形容的远大前程的蛊惑,即使刚刚一岁的女儿还远在上海,她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在美国干什么,她还是决计留在她丈夫的身边。女儿半年多以后才和我们在美国团聚。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她一听到邻居孩子的哭声就会流泪。
我们在纽约六年的流浪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她先是考上了纽约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成绩在她们班同学中排名前10%。即使在经济危机中的2001年和2002年,她也是班上最早找到实习和工作的外国学生。她每天早早起来给我们做早饭和当做午饭的三明治,然后疾步去坐过江的火车,去城里上学或上班,还要做教授助理,却节俭得连一杯星巴克都舍不得买。那时,我常常感叹,她本应该是在上海阳光灿烂的客厅里端着卡普奇诺、品尝蛋糕才对,因为离开上海时,她已经是一个圈内知名的投行了。而如今,她却每天马不停蹄地奔波,晚上常常在为孩子讲完故事、祷告完之后,头一沾枕头实实在在地不到一分钟就酣睡过去。而奇妙的是,在上海的优越生活中,她会常常抱怨待遇的不公,而在这简朴的生活中,她感激她得到的一点一滴,很少抱怨。
以后,我又从美国回上海工作,而她则在纽约一个人照顾我们的大女儿。当时她在一个汽车公司工作,做投资、对冲、商品期货等,非常辛苦。一次,我在上海,她在纽约,我们视频。她让我看她左臂肘肿起的地方,虽然视频图像模糊,但看起来还真是很严重。我当下要求她第二天就去看病。第二天,她独自一人顶着曼哈顿凛冽的寒风去看病,结果果不其然,她的伤口感染,必须麻醉手术、缝好几针才能保住她的手臂。
手术后醒来,看着空无一人的病房,想着女儿还由邻居照顾着,丈夫却远在上海,太太不禁悲从中来。一抬头,她看到了病房里前一个病人在墙上抄下的圣经:
In all your ways acknowledge Him, And He will make your paths straight.
你一切所行的路上,都要承认他[耶和华],他必使你的路径平坦正直。
——箴言三章第7节
那时候,这个多年来已经习惯把在奋斗中求生存看成全部的她意识到,她要跟从的不是她在纽约的工作和在美国的绿卡,而是要和家里人在一起。
在她回中国之前,我请求她让我来照顾当时才半岁的小女儿,不然她一个人在纽约照顾两个孩子实在太辛苦。太太对天马行空的我不太放心,于是出了一个题目:如果我能够在三分钟内把半岁的小女儿哄睡着,就愿意把她交给我留在上海。我居然做到了!在我抱着孩子、跳着华尔兹哄她入睡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担忧,觉得照顾她是如此亲切。我想我是变了,即使我再要浪迹天涯,我也会带着我家的女人们一起走的。
就这样,我在上海照顾小的,太太在纽约照顾大的。半年以后,太太辞去了在美国的工作、放弃了绿卡申请,裸辞回到了上海。不久,又被同一个美国公司的中国投资公司聘用,成为了他们在中国本地首批提拔的董事。八年后,她又辞去了在这个公司的董事职位,随我来到了加州。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两个人花这么多时间在一起。
今天,我有机会第一次去观赏瓦格纳的早年歌剧《漂泊的荷兰人》。这个歌剧是讲一个渔家女儿如何牺牲自己去拯救一个荷兰船长的灵魂。这个荷兰船长因为被诅咒注定漂泊、终日不得休息,但他每七年有一次机会上岸,寻找一个真诚对他的伴侣,那时,他的漂泊灵魂便能得以拯救。就在这七年一次的相亲中,渔家女儿爱上了荷兰船长,并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贞不渝而投海自尽,化作天使。我非常惊奇瓦格纳会写这样一个剧本,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自觉是一个被神弃绝的人物。无论如何,漂泊的荷兰船长的灵魂得救了。
当我在写这段文字时,一个女生在厨房里叫我,“晚饭好啦!”就是这个女生在她生命中至少三次放弃她足够伟大的事业(投行经理、大公司的司库(Treasurer)和首席财务官(CFO))随我一起浪迹天涯。事实上,她放弃了她生命中几乎所有的东西来跟随我,而她自己也从一个小家碧玉化成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大度又泼辣、认真又淡泊的妻子和妈妈。我也不再想躲避家庭,而变成一个家庭的坚实捍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