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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枝舞

2017.07.14 岳亮

未来的大唐卫国公这一次踏入杨素大人的府第时,头低得快要埋到了胸口。


四年前,李靖的长兄李药王跟随代州总管韩洪出征突厥,不幸全军覆没,回朝以后开皇勃然大怒,几乎便要将这两人处死,众臣一再说情,才饶了性命,双双除去官职,永不叙用。原本前途光明的李家就此愁云惨淡。李靖虽有一身本事,受此拖累,年过三十,依旧是个布衣。如今开皇已逝,新帝登基,多方走动之下,终于又捞到一个拜见杨素的机会,难免不“眼观鼻、鼻观心”,小心谨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只是纵然下定了攀龙附凤的决心,想要吃上这碗饭也没有那么容易。


李靖此刻坐在筵席末端,远远望着居于高台之上被美姬侍卫环绕着的,几乎幻化成一个小小黑影的杨素,不免在胸腔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旋即笑容可掬地举起酒杯,跟着上百宾客一起情绪饱满地大喊道:“太师[1]德以歌彰,日月齐光。”


钟罄响起,琴瑟琵琶箜篌随即齐鸣,演奏的正是开皇所定《清商三调》中之《阳伴》。这本是汉朝旧曲,五胡乱华之后在北方绝迹,所幸南朝历年收集,在平陈后被隋庭所获,作为“华夏正声”重新出现在中原王朝的典礼筵席上。


随着一声节鼓,歌女们齐声唱道:“天眷有属,后德惟明。君临万宇,昭事百灵。濯以江汉,树之风声。罄地必归,穷天皆至。”[2]轻轻柔柔的嗓子伴着丝竹和弦,倒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平中正之意,满座宾客不由肃然,纷纷挺直了脊背。


李靖忍不住暗暗摇头。二十多年前开皇乐议,最终采用何妥的建议,雅乐只用黄钟一宫,不假余律。只是这样一来,乐工疏于练习其他调式,反而容易失了音准。现在厅上所演奏的,分明是黄钟之上三分损一又有增,几乎便要到了太簇的调上[3]。但是环顾四周,似乎并无其他人注意到这一失误,不由闷闷喝了一杯酒,心下自嘲道:李靖啊李靖,学尽无用之术,奈何、奈何?


诸般乐器一起奏出尾音,这支曲子终于结束。乐工和歌女躬身行礼,转瞬间撤的干干净净。


然后她登场了。


偌大的厅堂之上,只有这么一个稍显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站在当中,低头看着地面,不说话,也不动。


嗡嗡之声四起,李靖也不禁从矮桌上探出头去,仔细观望。


她高高梳起一个惊鹄髻,黑的发亮的头发中斜插一只金色的凤簪。身上裹着一件红色的丝质罗衫,绣着金色花纹。袖子窄而长,覆盖住整个手臂。长长的紫色腰带几乎要垂到地上,裙裾掩映之间,是一双红色的小皮靴。


“据说是新入府的舞伎,尤其擅长拓枝舞,但却从不用乐队。”李靖竖起耳朵,听到旁边传来的窃窃私语。


她仍然低着头,却缓缓举起左手,袖子向下滑落,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修长的手指之间,举着一个小小的楷鼓[4]。


“咚、咚、咚”,右手猛然拍在鼓面上,打出三声节奏。


如同一团火焰突然在厅堂之上燃烧起来。


她一手持鼓,一手不断地敲击,时而扬臂,时而垂手。随着节奏逐渐加快,身姿也愈发飘逸,忽而侧身、忽而旋转,楷鼓听从手指的指挥上下翻飞,或踊或跃,乍动乍息,紫色的腰带也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脱离主人的身体,在空中自由自在地舞动,小红皮靴踩在红色的舞毯上,配合鼓声的节奏,抬起、落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她终于抬起头,两道眉毛微微向上直飞双鬓,显出一股英武之气。眉目顾盼,眼波流转之间,又带着说不出的妩媚。黑白分明的眸子扫过筵席,一时间每个宾客似乎都生出错觉,她似乎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不由脸上露出阵阵痴笑。


她一下一下接连不断打在鼓面上,鼓声越来越响,每一步的动作更加迅疾,如同红色的旋风卷过厅堂。


李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前所未见的奇异舞姿,手指不自觉地随着她的鼓声在桌子上敲出同样的节奏,“咚、咚、咚”,如同自己的心跳暗合着鼓声一起舞蹈。


“咚,咚,咚”,鼓声加快,手指在桌子上敲得越来越快,一颗心在胸腔内也跳得越来越快,几乎便要挣脱血管和肌肉的束缚,从嗓子眼里欢快地蹦出来。


“不对,”几乎陷入迷乱的李靖突然感到手指上一股痛意袭来,陡然惊醒,低头看时,自己的指关节居然已经在桌上敲得血肉模糊。这一停顿,心脏疯狂跳动的节奏被突然打断,整个人说不出的难受,几乎便要伏倒在桌子上。


“咚,咚,咚”,耳边的鼓声仍然没有减速的意思,李靖强忍着抬眼看过去,惊恐地发现厅中人的目光都呆滞地落在那个舞动的身影之上,每个人都面色通红,其中耐力较差者,额头和脖子上已是青筋暴出,形状可怖,眼看就要爆裂开来。


“她是刺客,”李靖脑子中陡然闪过这样的念头,这鼓声再持续下去,在座上百人恐怕都会血管爆裂而死。


“居然有这等神技”,李靖习惯性伸手摸向腰间,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佩剑早在进府之时便已被收缴。


说不得,眼光扫过面前的桌子,急中生智,拿起装着鸭花汤饼的瓷碗,抖手倒掉,又抄起一只银筷,纵身跳入舞场中。


“咚,咚,咚”,暴风般的鼓点之中,李靖吃力地举起手,伴随着她的舞步,银筷重重地敲在碗上。


如同风暴中一声清脆的鸟鸣,鼓的节奏陡然被破坏。

她猛地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李靖,眼神中并无恼怒之意,倒似乎有一丝惊喜。她一抬手,摘掉头上的金簪,戏谑般又看了李靖一眼,突然身形加速旋转起来,右手在鼓面上急促地连续拍打,头发如同散开的黑云,将整个人包裹其中。


李靖心脏几乎要被这陡然加快的鼓声震出胸腔,连忙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出来,才勉强稳住心神,跟着她的脚步,手中的银筷准确地敲击在碗上,每一下都恰好卡在鼓声起落之间。


几个已经熬不住的宾客当场一口血喷了出来,大声咳嗽,鼓声的魔咒在李靖的敲击声和此起彼落的咳嗽声中,威势似乎慢慢弱了下去。


清醒过来的人们惊恐地看着厅堂内那个仍在舞蹈的红色身影,以及旁边跌跌撞撞,勉力支撑的李靖。


她却毫不惊慌,眼神中笑意犹在,像是老虎玩弄猎物的神情,旋转中连续跳出几步,正好踏到李靖身边,李靖唬得急忙一个闪身,两人身影交错之际,只听得一个极快的语速低声说道:“想挡住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李靖还没反应过来,她突然清咤一声,右手拍破鼓面,从中抽出一支匕首,整个人如同燃烧的火凤凰一般腾空而起,向着高台上的杨素直扑过去。


“不好,”李靖心里一惊,来不及细想,跟着空中红色的身影,向同样的方向扑了过去。


似乎受到什么阻碍,半空中她的身影突然一滞,李靖大喜过望,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住她的紫色腰带,便欲发力将她拽下来。


然而李靖的耳边适时响起一声轻笑:“白痴。”她借身形停滞的一刹那,轻巧地落到了李靖的侧后。李靖手里一轻,紫色腰带已被匕首割断;背上却被狠狠蹬了一脚,来不及呼痛,自己就这么直挺挺地朝着杨素扑了过去,手里还高举着一只银筷,眼看便要一直插入杨素的眼睛。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杨素身边簇拥的美姬纷纷惊呼,披甲卫士们大声呼喝,拔刀出鞘。然而反应最快的,确是坐在正中的杨素。昔日平南陈灭北齐的大将宝刀不老,眼见形势不对,猛地站了起来,一脚将桌子踢向半空中的李靖。


李靖再也来不及躲避,被砸了个正着,硬生生摔了下去,滚在地板上,碗筷与汤盆齐飞,汤水共菜叶乱溅,一时间好不狼狈。杨素面色潮红,白发戟张,怒斥道:“一群蠢货,给我统统拿下!”


李靖鼻青脸肿地摔在地上,转头望去,那个红色的身影借着一蹬之力,如同离弦之箭,已经奔到了大殿之外,轻巧地连踏几步,纵身跳上房顶,转瞬不见踪影。


未来的大唐名将绝望地闭上眼睛,黑暗中只剩一团红色的火焰摇曳生姿,似乎还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尾声 


“喏,那个白痴居然不死心,李渊起兵时想要飞奔到东都去给杨广报信,被人家抓住捆成粽子一样,差点儿砍了脑袋。要不是我跟李世民求情,哪儿还有后来建功立业的机会。”红拂咯咯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们几个坐在赤蓝桥下的小酒馆里,面前摆着一张硕大的木桌,几张凳子七零八落地放在四周。桌上的油灯照出屋里人的影子,在四壁上游走,宛如有生命的鬼怪一般。


我是书生,刚一进长安城就被太平公主的马车撞死。对面那个胡人大汉是乌那曷,正谄媚笑着,忙不迭地给红拂添酒。


红拂却不肯放过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黑发随意垂下,如同发亮的锦缎。


“喂,乌那曷,该讲讲你的故事了吧。”


“等等”,我举起手,“我还有一个问题。”


“唔?”红拂转过来,眉毛微微向上飞入双鬓,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已经带了三分醉意。 


“所以你一开始到底为什么要刺杀杨素?”我壮着胆子问道。


“因为想试试自己新练的鼓技能不能杀人。”


“这也算理由?”我不禁瞠目结舌。


红拂看着我,眼神如同月光般明亮,没有掺杂一点儿杂质;她笑起来,露出白色的牙齿,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

“我们妖怪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1]杨素时任太子太师。

[2]《阳伴》歌辞没有查到,此处借用文舞歌辞。

[3]研究了半天古代音律,太难懂了。如有错误,还请见谅。

[4]隋唐的一种鼓,类似今日手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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