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坎贝尔讲人类神话中英雄的旅程：英雄感受到召唤，从日常生活的世界出发，进入冒险的领域。在那里与各种奇幻的力量相遇，获得以某种象征性方式传达的启蒙，赢得决定性的胜利，最终回归日常生活。他把这一旅程定义为一次回归原初经验的旅程，一个重新锻造意识自身的范式。

比如超人，蝙蝠侠，《魔戒》中的佛罗多，哈利•波特，孙悟空……等一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没错，是孙悟空，如果我们承认这个定义，就要接着承认，吴承恩笔下的孙悟空，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英雄形象。

孙悟空没什么拯救万民的远大抱负，也欠缺维护正义的热情。《西游记》前三回看过去，字里行间，时不时露出两个字是：“无赖”。

他去傲来国偷兵器，吹一口气，便是一阵狂风大作，三市六街，都慌得关门闭户，无人敢走。这才变了千百个小猴，把府库搬了个罄净。

闯到龙宫，拿了定海神针，一定要龙王再送一套盔甲。龙王百般推说没有，我们的大圣毫不气馁：“一客不犯二主，走三家不如坐一家，赊三不敌见二”，三句话来回反复，一副老子今天还就不走了你能怎么着的流氓架势。当龙王一口咬定就是没有时，大圣立马变了脸：“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文流氓眨眼变成武强盗，吓得老龙王高呼：“切莫动手”。

他大闹蟠桃会，反下天宫，九曜星追到花果山，一件一件历数猴子的罪行，结果熊孩子混不当回事儿，笑道：“这几桩事，实有，实有！但如今你怎么？”翻译成今天的语言是：“没错儿，就瞅你了，咋地？”九曜星用脑袋掂了掂金箍棒的分量，老老实实回答：“不咋。”

凭心而论，西游记里的天庭甚至不够当反派的资格，来个流氓邻居敲诈一番，龙王就被迫送上镇海之宝。有人嫌官小反下天宫，玉帝也就草草派了点儿兵。眼看打不过，干脆颁了个齐天大圣的头衔。要知道正经的太子党哪吒都被他打伤了臂膀，换成今天你打个城管试试？这个无上威严的天庭，长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么看也是个守法经营的小商户脾气。直到老君的金丹被偷，才忍无可忍报了警，将这妖猴捉拿归案。不曾想还被妖猴越了狱，不分好歹，砸的铺子里一片狼藉。《西游记》第七回，孙悟空被如来抓住以后，吴承恩是怎么说的呢？他写了四句诗：“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乱大伦。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得翻身。” 这几句话定的调子，放在今天做一个打黑除恶行动的通稿，也是毫无违和感。

这么一个熊孩子、美猴王、不死者、龙宫夺宝人、花果山的解放者、蟠桃园的守护神、御马监总管、七十二洞的扛把子，会得到万众拥戴，当然不是全无道理。

无赖的表面下，熊孩子有一颗简单讨喜的灵魂。

他见了陌生的樵夫有礼貌：“老神仙！弟子起手。”

拜入师门时欣喜若狂：“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

他又随和，“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

他百般维护自己的猴子猴孙，听闻他们被外地混混欺负了，打上门去破口大骂：“你家什么混世鸟魔。”

不懂官衔品从，不计较俸禄高低，在天庭也交了无数朋友，“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

如果不是玉帝不讲科学，给他派了个看桃子的差事，这只随遇而安的猴子应该会就这样做个散仙，东游西荡渡过平凡的一生，偶尔酒后梦回，想起自己扫平铜锣湾的光辉岁月，山呼海啸的万千猢狲。然后故事就在这里结束，怎么还会再有西游？

但熊孩子怎么管得住自己的坏脾气？多年以后，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时候，准会想起他找到水帘洞的那个炎热的下午，他兴冲冲地跟群猴们说：“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美猴王千古名扬，五行山岁月悠长，尽从这一句话中来。

不想“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就大闹地府，“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一笔勾销生死簿，棒打幽冥界。

不服气天庭只给自己一个没品的小官，说走就走，“忽喇的一声，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一路解数”，打出天门。

太子党哪吒，多么光彩照人，“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烟霞彩凤仙”，对上这个雷公嘴的矬矮猴子，也被一顿嘲笑加威胁，“小太子，你的奶牙尚未脱，胎毛尚未干，怎敢说这般大话？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

就算当了齐天大圣，过上了中产生活，只因为上流社会的蟠桃Gala没给老孙发请柬，便诳住赤脚大仙，变成他的模样，“拿了些百味八珍，佳肴异品……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偷了老君的金丹，见事不妙，又使了个隐身法，按住云头，溜回底层人民的花果山，继续当一个蓝领草头王。顺道还要偷几壶酒给猴子猴孙们尝鲜，美其名曰“亲不亲，故乡人。”啧，多无耻的嘴脸。

BBC在评论《权力的游戏》为何会风靡全球时说：

“在这样一个人们每日生怕惹恼老板而被迫回到令人恐惧的求职市场，或者精打细算地偿还每月按揭的时代，看着逃避主义的电视剧中那些可以被畅快淋漓地干掉的领导，整部剧集就马上从骨子里透着迷人魅力。因为人们对复仇和胜利的幻想无比现实——每个人都会有共鸣，即使你知道永远无法命令火龙为你效命。“

孙悟空的魅力也来源于此。这只猴子瘦小的身躯里，藏着一颗对强权规则毫无敬畏的赤子之心，一个仅凭自己喜好恣意妄为的自由灵魂。

当你终日坐在格子间内，电脑叮当作响，收下无数邮件，又被老板电话催逼，连声训斥之时，是否也曾觉得自己大材小用，鼓励自己不要再忍气吞声，长身而起，砸了电脑，掀了桌子，“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或者你过年回家，围坐在一堆亲戚中间，比较一年的收入，干瘪的红包，找不到女朋友的辛酸，怎么还不要孩子的碎嘴，是否会幻想自己突然口吐火焰，一扭腰身，窜到铁岭象牙山巅，从耳中掏出金箍棒，迎风展开，从此明月大江，清风高岗，世上再无可阻挡之人，一朝打遍地府天堂。纵然《西游记》里的政府机构远非大奸大恶之徒，正如你的老板和亲戚可能也并不是那么严厉苛责泯灭人性。

大圣不是英雄，他只是绵延我们心中的一个熊孩子梦。人生来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所以我们仰望天空中那个披着漫长红披风，一路顺拐的滑稽身影，赤子之心，通天之能，任性而为，无拘无束。

他从石头里蹦出那一刻，就没有改变过。

但那从来都不是普通人能有的一种选择。

约瑟夫•坎贝尔在《英雄的旅程》里继续说道，（英雄的旅程）是把两个相隔遥远的观念绑在一起的象征，一个是古人对灵性的探求，一个是现代人对于自我认同的探求。

在西游的故事里，恰恰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襁褓里被父母遗弃，顺江水漂流而下，九死一生地捡到一条命。没有法力，不会打架，却踏上了当时世界中最为艰险的旅途，遭遇过妖怪、爱情、背叛和无休止的诸神的试探，最终回到大慈恩寺安然逝去。

他所经历的，即是一个僧人探求灵性的旅程，又是孤儿寻求自我认同的旅途。

整个西游故事里，真正的英雄，是那个看起来最窝囊的人类。

想到这一点，可能会让人很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