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12 史欣悦
记不准了,好像是这样的……
出 路
2002年春夏之交,我在君合实习了两个月左右。那是我最后一次实习。大学生毕业要求实习。三年级时候,我也曾请同学帮忙介绍,在一个挺大的国企实习过一段,在实习表上盖个章,算是交差了。实习的内容就是坐着公司司机开的黑色大轿车,去外经贸部取文件、取书,偶尔看个合同,中午找个舒服的地方小睡,或者看别人陪领导下围棋。每个周五他们都会告诉我,小史,下午“三讲”,没你事你回去吧。
进入大学最后一年,对找工作一事我还是提不起兴致。这可能源于某种抗拒心理。病根是这么种下的:上大学不久,一起抽烟的团委辅导员跟我说,你毕业之后想干嘛,我说,知不道啊,他说,就三条路,研究生,出国,找工作,你想想吧。丰富的人生、多彩的未来,就被他这三条路引向了干瘪和无聊。就像今天说剩女的三种出路——孤寡、拉拉、出家一样,抽象得让人绝望,具体得让人胆寒。从此,我便拒绝考虑毕业之后想干嘛这类问题,以免影响身体健康。大学几年,我一直把这三条路理论当成一次抽烟时的扯淡,它将随着零点八中南海的二手烟飘散在蓝旗营、六道口或更远的远方;后来我发现更扯淡的是,他竟然说对了。
大四的时候,我在学校里呆的时间多起来,因为我知道神仙日子就要到头了。自然醒后买二两包子,去图书馆看杂志翻闲书,午饭后午睡,睡醒了踢球,洗完澡吃饭,打牌到熄灯,胡侃着就又睡着了,似乎天天如此。三条路中,保研当然没我事,考研我更没心情。不能总是闲着,于是我跟室友一起报了个新东方,以学托福的名义听夹洋屁的单口相声。我知道,不管这三条路里哪一条收了我,我都会非常怀念这大四的日子。
初 识
如果我还像大二大三那样,没事就回家,我就不会跟君合发生关系,所以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一天上午我被室友吵醒,看他们穿戴整齐就问他们干嘛去,答曰有几个律所在模拟法庭面试学生,跟我说一块去吧。正好我也忘了为什么事准备过简历,就顺手抽了几张,洗把脸去了模拟法庭。
来了四五家律所,其中有君合。君合的桌子后面坐着俩人,一位是我高中和大学的师兄,他那时已在君合工作,我们俩是高中时跟韩国人搞联欢认识的,他唱京戏我给报的幕;另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士,当时不认识,后来人家告诉我那是曹主任。我把简历递给曹主任,她问我,你怎么以前没申请过实习呢?你同学某某、某某某,都在君合实习完啦!我结巴了,我也不能说他们是考研那拨的,早实习完早复习,我是踢球打牌那拨的,不着急。我虽然没有回答上曹主任的问题,她还是亲切地接下了我的简历。
之前我知道君合,是因为听过一次肖微律师在北大的讲座。和别的律师讲座不一样,他没有说职业理想、人生规划、世界大势,而是一边在黑板上画图一边讲了一个案例,公司名字都被他替代成大胖子、小胖子,事情就是大胖子要吞并小胖子之类的。他讲这个事,是为了让学生了解君合律师的日常工作到底是什么。我当然没有听懂大胖子和小胖子之间的商业和法律问题,但是我对肖律师的独特记忆犹深。在他讲座时有人跟我说,肖微在北大上学时候是摄影协会主席;而我们那时候的摄影协会主席叫董潇。
简历递完,有两家律所回了我,包括君合。也许是申请君合的人多,我先去了另外一家律所,当时在复兴门。实习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每天在鲍家街43号中央音乐学院食堂吃饭。那时候北京不怎么雾霾,但是有很黄很黄的沙尘暴,好像老天爷上了火的尿。我便常在这黄尿中骑车去实习。实习结束,应该有一千块实习费,还左不给右不给,然后扣这扣那给了九百块钱。这件事让我觉得不爽,虽然那时候我还挺有钱,出去走穴给打印机公司主持个产品发布会就能拿一千块。临走时候,一位对我很好的律师问我想不想留下工作,我说我还要到君合实习看看。他说,君合都是留学回来的,可能不适合你,去看看吧。
百花开放的春天里,我来到了华润大厦。第一次来还要集体面试一把。面试的人是刘歌,实习生坐满一个会议室。每人先自我介绍,然后刘歌问问题。一个女生说,她在研究生几年里发了两篇核心,刘歌浑厚而缓慢地问,什么是核心啊,女生说,就是法学核心期刊,我当时心下大惊,我以为核心是江 书记,幸亏没有抢答。到我介绍完,刘歌只问了我一个问题,别人简历都有照片,你简历怎么没照片啊?我又结巴了。
实 习
那时候君合只有20层一层,其样貌与今日无异。我坐在进后门往右走的开放区,差不多就是今天林海宁门口那片。我们一起实习的有四个人,三个后来都来君合正式工作过,杨帆、韩红云和我。曾在君合实习的同学警告我,上厕所一定带门卡,否则出去容易,回来就要从正门麻烦前台开门,再绕一大圈才能回座位。(我后来被关厕所的经历告诉人们,上厕所更要带手机)。一人一个电脑,台式的,看着挺破,不能上QQ,长时间不用就会跳出一行宋体中文屏保:“向石铁军同志学习!”很荣幸,不久我就结识了石铁军同志本人,并一直向他学习至今。一人一部座机,是连着的,只有一个号码,必须一个人一个人地用,所以经常会抄起电话听到别人正在线上说话。吃午饭是要去前台领票的,其他的如打热水、稻香村、川办、老院子,也基本如今日,只是金宝街在地球上还不存在。
第一个活儿是李清给的。他过来说,你是实习的?你研究一下这个,于是布置给我一个医疗纠纷的事,当事一方是友谊医院,巧了,那正是本人出生的地方。因为刚来活不多,实习的大部分时间是无聊的。每天到下午四点多就忍不住老看表,觉得时间过得慢啊,怎么还不到下班的时候。新东方的托福班说,只要在题里听到看表,在选项里找上课很无聊就对了;果然如此。
有一天熬到下班,骑车回家,到天安门赶上降旗,就把车一歪,一只脚踩在护栏上等着,这会儿手机响了。电话那头说,我是礼帽厂的秘书张萌。我问了两遍,礼帽厂?她说是,礼帽厂。我一时恍惚,难道我申请过礼帽厂的实习或者工作,所以厂子的秘书给我打电话?我每天骑车路过金鱼池的那是“北京鞋帽厂”啊,不是礼帽厂。我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结巴起来。她接着说,李律师问你能不能出差?李律师!喔,对了,办公室另外一边的走道上有个门牌写着“李茂昶”,噢对,那字念“厂”!不是礼帽厂,是君合的李茂昶!我赶紧说,能能能。张萌说,准备一下,去湖北十堰。五星红旗在广场的余辉中缓缓降落,我即将奔赴祖国的大三线,一个叫东风的地方。
我和张萌一起前往十堰,绿皮火车,卧铺。张萌说李律师等了几天,有了下铺票才走的,我想也是,让君合的大腕律师脱了鞋往上铺爬,的确很不像话。火车临开,张萌的妈妈给她打电话,还嘱咐了我几句,说张萌第一次出差,多多照顾:当然我十分乐意多多照顾,只是张萌还没来得及跟她母亲说,我是刚来几天的实习生,也是第一次出差。火车开得慢,在餐车吃了好几顿武昌鱼才到了十堰。来接站的是龚睿,也是我中学和大学的学长,带我们住进了车城宾馆,并告知了一个好消息,明天去武当山旅游。
运气就是好。在我之前到达的同志们,已经奋战了小一个月,所以需要休息一天;而我,一个小实习生,到这第二天就被拉去武当山接风。翌日早早地坐车进山,一路盘桓,处处可见山民所居之处悬挂着“宝剑批发”的招牌。到了金顶,求签的求签,烧香的烧香。一老道正在偏殿算卦,墙上挂着他与亲王贵胄的合影。卦资颇高,按分钟记,一分钟就好几百,当时就气煞了君合众律师,因为折算成小时,比君合的费率高多了。
下山路上午餐。点了些山中之物,点的马虎也没怎么看菜单。结账时众人大惊,遂与店家辩论。我队主力有何芳等高手,店家当然占不得上风,故而赌气说,不愿给钱你们走吧。于是王慧敏带着大家就往外走,上了车,叫司机开车,张涛连忙拦着,别走,别走,走得了吗,你没看见这满山都写着宝剑批发吗?!
到十堰的第三日,正式开始我的工作——复印。工作地点是离住处不远的二层小楼,一排长桌子,桌子两边坐着人,多的时候有二十人,少也有十几个。每天八点多开始,一直要干到晚上十二点,都是大家一起来一起回。带队的领导有李茂昶、王志雄、陈洁。我是不能上桌的,我坐在复印机边上。看文件的律师们发现有需要复印的,就交给我。我没开过复印机,经高人指点,慢慢学会了单面印、双面印、扩印、缩印等各种技术。新鲜了两天,又变得无聊起来。我偶尔翻翻文件,都是些土地证和合同,问问人家在看什么,人家忙也说不了太细,其实说细了我也不懂。
我带着一个随身听,但磁带只有一盘。找到了十堰广播,可是复印机只要一工作,广播就被干扰成了无法忍受的噪音。百无聊赖,我开始复印报纸。那会儿爱看足球报,我在十堰好不容易买到了上个礼拜的足球报,看完了废物利用,把彩色图片印成黑白的,看看红绿蓝是怎么变成各种灰度的。报纸也印无聊了,我开始印我的手,把自己的掌纹印在废纸背面,给自己看手相。手相清晰可辨,解之以四个字:厄于襄樊。
自思此乃武侯隆中高卧之地,诸葛孔明在正式工作之前,自己也就是种种地、唱唱梁甫吟的卡拉OK,比我更无聊吧。后来看某电影情节,有人脱了裤子坐复印机上印屁股,我十分理解其表达的心情,但当时条件并不允许我也这么做。一日程鹏走过来特意跟我说,复印时候别老盯着机器看,那绿光毁眼睛。可不是,我每天半夜躺床上一闭眼,就是一道道碧血剑竖直着从眼前扫过。程鹏同志这句关怀,成为无聊的黑白复印世界中的彩色,让人难忘。
偶尔也有娱乐。一天收工较早,李茂昶邀请大家去他房间听交响乐,虽有人面露难色,毕竟长时间工作后想休息,但还是去了。第二天吃饭,李律师问,昨天哪个曲子印象比较深呐?人人哂笑,低头不语。李律师开始点名,何芳你说呢?何芳说,印象比较深的是,嘿嘿嘿,悲怆。
李律师爱给大家讲故事,北大的,哈佛的,各种人物和往事,听之神往。一次说起踢球,他说,我们在北大时候,骑自行车多少个小时到密云,跟密云公安局踢一场比赛,然后当天再骑车回北大,你们说那是什么身体!张涛在一旁点评说,那是朝鲜人过年——要了狗命了。
快到五一,学校有事情,我就跟王志雄告假回了北京。两年后我回君合上班,听夏儒海老兄说,在我走后,王律师讲,让人家实习的在这里复印真是不好意思,学生是来实习学法律的。我听了很是感动。
回京后,李茂昶还专门召集所有的实习生,问问工作情况和大家的反馈。有同学嫌工作过于琐碎,李律师讲,要做一点事有一点进步,不能贪大。还讲了什么叫professional,什么叫举一隅能以三隅反等等,这对我们来说是难能可贵的收获。
实习快结束了,整理出一些加班的发票,是赵老师的一个案子。因为报销要签字,我找了几次赵老师的秘书王燕妮都不在,说是跟赵老师的项目出差了。我心理盘算,如果实习结束时报不了,以后还得再回来麻烦,于是有事没事我就往那边溜达一圈,看看这个王燕妮到底回来没有。每次路过都看见一个空空座位挂着名牌“王燕妮”,名字很熟了,长啥样一直不知道。后来问边上一位秘书,人家说,她快回来了,你放她桌上吧。某天我正在低头干活,忽然觉得一阵春风摆柳,抬头一看一摩登大美女,香云阵阵,笑意盈盈,跟我说,我是妮子,这是你的报销,放下条子,又驾着一阵春风妩媚地走了。我在座位上傻了半天。
实习中,我收到了伦敦经济学院的录取信。我跟同宿舍的人一起考了托福,打赌说考不到610分就重考,结果真没上,就又考了一次,得分还不错。正好高中同学陈辰在该校读哲学本科,大力建议我去。为了不浪费一个高分,我就申请了,结果还真成了。实习结束时曹主任说可以留下工作,我非常不好意思地说,我这还一个留学机会。曹主任说没问题,反正你们早晚也得去,去了欢迎再回来,你要是呆几年再去,所里还给你贷款呢。
夏天来到的时候,我离开了君合实习的岗位,投入了下一件事,去韩国看世界杯。因为我是自己在国际足联网站申请的票,又是第一个拿着票去韩国使馆签证的个人旅游者,媒体有些报道,君合的朋友们也看到了。在我离开之后,接到了一些君合的电话,除了要我补工作记录的,就是问球票怎么申请的。
入 职
我在英国呆了一年多,也没有找过工作。2004年的一月份,回到北京过完年,给曹主任打个电话,说曹主任,我回来了,能来君合上班吗?曹主任说能是能,只是没有座位,你先玩吧,有地儿了我通知你。于是我就去学开车了,还没学完,曹主任来电,说你来上班吧。我问,有地儿了?曹主任说,没地儿,你的活儿是出差,不用座位。于是我启程前往了锦州、兴城、盘锦、葫芦岛等地,考察了一通各地烂尾楼和袁崇焕的抗清形势,回来之后又派到中国银行去看文件(这回是看文件,不是复印哦)。待我踏实地坐进君合的办公室,已经是六月份了。我的第一个正式座位是君合在华润大厦21层新添的一个角落,跟王英东、孙小佳一屋,陈子若隔壁。
坐进办公室不久的一天午饭后,我和王英东在楼下散步,遇到刘歌,他看我和王一起,就问,你是君合的?我说是。他说,我管招人,我怎么没见过你呀?我说我2002年实习的,您面试过。他说,我怎么不记得啊?我说,大概是因为我的简历没照片吧。
这一番话之后,我心里感觉算正式入职了。
事到如今,我也理解了辅导员的三条路之说,那是老师对千万学生去向的概括,是统计结论,而不是人生本身。对一个人来说,怎么走还不都是一条路。且行且记且珍惜吧。
本文首登载于君合人文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