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二上暑期学校的时候，和m君相约到校内的gym一起健身。彼时m君和我一样，是个大白胖子，但他身高一米八五左右，因而是个高大白胖子。那年夏天北京因为要办奥运而格外热，太阳、火炬以及广大人民群众的亢奋把我们身上的肥肉烤得滋滋冒油、酷热难耐的同时，又整日担心我们这等与奥运相仵的形象，抵消了胡同口大爷们练习“鼓捣猫您哪”的努力，于是我们两个白胖子不得不横下一条心，生平第一次挤进了健身房的大门。

暑假期间健身房搞活动，前台经理瞟了我们两个一眼，说不如你们办情侣卡吧，比单办便宜划算。经我们这位读数学系的m君用计算器一番演算，果然能省出几顿KFC来，于是我们移步密室一商议，觉得既然P大秉着兼容并包的精神办学那么多年，我们仅在这一方幽暗狭窄的gym里成为受限于时间地点的couple，当不至于比为争取购房指标而假离婚的夫妻遭受更大的道德谴责；我们又彼此保证此番行事只做权宜之计，过去现在及将来对对方的身心都绝无非分之想，而且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看到我和另一个胖子的名字并排挤在一起时，还是不免怀春自悼，心想一起签名的要是那谁谁就好了！

据我后来多年出入大小健身房的经验，起初商家会安排一节免费私教体验课，让刚开始健身尚处于热血期的傻子，一鼓作气倾囊而出，产生体重与钱包重量同减的错觉。然而大概是看出我的油水全长在腰里而不在腰包里，教练给简单做过体测又介绍了各个器械的使用方法后就撒手不管了。我靠着初恋般的甜蜜和热情，纵身扑向几个长得最漂亮的力量器械，一番缠绵后很快体力不支，自思用力过猛，而悔之不迭。但很快又被不远处的跑步机撩了起来，终于连滚带爬地又做了一程有氧运动，心理上也获得莫大安慰，想想反正要用省下的钱吃KFC，不如今天晚饭就多加一对辣翅吧！人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用辣翅庆功怎么说也不算过分。

第二天——昨天刚锻炼完，今天理应休整一天；

第三天——感觉身体被掏空，再多歇一天吧，不可操之过急；

第四天——m君告假，自己去太无聊，不如等他明天同去；

第五天——下好大的雨，还是明天……

秋天时传来雷曼兄弟倒掉的消息，三个月来我总共去健身六次，大三开学后一次没去，我的一代目健身大业因而差不多也算倒掉了，健身卡因为是情侣的而无法转让，找不到接盘侠便只能成为不良资产烂在手里。

此后数年间，我的每次健身欲望的产生，都是大约在夏季，毕竟在这露肉的季节，赫然发现自己竟长了这么多肉，在日渐单薄的衣衫下无处躲藏，好像藏了大笔贼赃的小偷，无福消受夏天里朗朗的日光，只兀自喟叹“六月徒伤悲”了。然而次卡也好月卡也罢，大大小小的健身房见识了一圈，最高纪录也不过是坚持了七次，终于全都草草收场。在青鸟健身办的季卡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抛到脑后，“幸而”不久青鸟因为资金短缺而关门，我才得以不可抗力聊做怠惰的遮羞布。直到多年后接到一通电话，对方称青鸟重新开门，欢迎老会员大驾光临再续前缘时，我才记起原来自己和这只涅槃的鸟还有一段孽缘。然而对于气场不合的健身房，我向来秉持了“好聚好散、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原则。这样下来，我的健身大计竟总也绕不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怪圈了。

如果2014年以前我要写一本题为“那些年我下过的廉价决心”的书，我大概会在扉页写下“谨以此书献给那些相忘于江湖的gym们”。然而一次偶然的、其实也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对我日渐麻木的神经进行了烈度罕见的冲击。那是2013年的平安夜，我们在纳斯卡一家当地旅行社昏暗的房间里计划第二天观看地线的安排，为了保证小飞机的安全，需要测量每个人的体重。自从黄油奶酪成为半年来我在美国伴读的书童后，体重计便隐身于斗室一隅，从此再难见天日。如今这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在南半球被再度提起，仿佛见到古老的墓穴中爬出来的幽灵一般，我简直不胜惶恐怖惧之情了。多年后再回忆起那个为了纳斯卡地线而勇上体重计的夜晚，仍然忘不了那串如的的喀喀湖的海拔一样让我瞠目而窒息的数字、同行者错愕惊诧的神情以及毒舌导游语带机锋的安慰——“别担心，我们的飞机很安全”，其杀伤力超过连试几十条心仪的裤子而腰间赘肉依旧傲然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时的当量。那一天，我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肥肉所支配的恐怖，还有被囚禁于臃肿肉体中的那份屈辱。愤怒裹挟着一种力量在体内燃烧了起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它烧的足够久，熊熊火焰燃烧了我的脂肪。

一位前辈兼朋友某次谈到健身，谓好的健身房应具备两个要素：一是要离家近，去的几率会大大增加。譬如你偶然起了子猷之兴，寒冬之夜不顾大雪纷飞一定要推几组胸才能睡着，则大可披衣而出，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或者你从人心理的角度分析，既然大多数人只有三分钟热度，何不趁这三分钟多做一些事情呢？所以好的制度一定是符合人性的制度，用在健身方面也是如此。二是要贵，要很贵，特别贵。这一方面是取“割肉”之美意，图个彩头；另一方面又有“断粮”之实惠，让你没闲钱再大行饕餮事。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你既砸了大笔银子，心上就必得时刻挂念，就又多了一重去健身房的动力。况且一分钱一分货，花大价钱买的东西一定比便宜的好，脑中首先有了这样一种预期，就会自信满满地拼搏一番，结果竟发现诚不我欺，心理学上所谓皮格马利翁效应，此之验也。又可见健身房的membership和长江商学院的EMBA一样是吉芬品，价格是致幻剂，不清醒的人较清醒的人更为受用。

这位老兄发表上述高论时正花了天价成为国贸一家高级健身会所的座上宾，可惜再好的健身也不敌帝都的雾霾，半年后他终于还是决定逃回新加坡老家。2014年初我回到费城后，想起先前那一番教诲，赶紧在寓所旁的健身房买了半年的membership，步行五分钟就能走到，价格虽不致让我露宿街头，却再也拿不出余粮了。所幸那一年除了读书外心无旁骛，有的是时间改良自己的机体。美国人民的体型又两级分化得严重，街上慢跑着的型男俊女每每与费力蹒跚的肉山擦身而过，强烈的反差时刻刺激我的神经。于是，我凭着多年郁结于胸的一口气，再加上各种外力的不断冲击，终于取得了重要的突破，不再半途而废了。

然而一位长者教导我们——很惭愧，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我又怎敢妄谈成败得失呢？健身对我来说，主要是学习的过程，学习做事，学习做人。在这个漫长过程中我体会到习惯的重要性，以及习惯养成之艰难。对于生性散漫的人，养成习惯尤其不易，因此一旦有了令自己满意的就会倍加珍惜。如今健身已逾两年，其间所遇瓶颈无数，但终于未尝废弛，甚而很多事已内化成本能，无须耗散精力即可轻松为之。多年来我所期待和寻找的，不正是这样一种状态么？人生所谓的意义，不也正是在这种状态中体验到的一点一滴的成长么？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见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领悟道理都不算晚。我的健身大业虽不那么一帆风顺，却终于呈现中兴之态，这是足可自勉的事，它也让我拥有好故事可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