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长椿街一栋衰老的居民楼里。

据说这个居民楼在70年代就修起来，14层。 70年代14层是个什么概念呢？70年代巢湖市区广袤大地上最高建筑是3层的城关大楼。当然，那个年代我连个受精卵都不是。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小时候跟外婆学习的一首儿歌 “城关大楼那么高，总有八丈高……”，既然入了儿歌，我就不便再质疑它的高度和重要性了。所以，70年代就有的14层高楼，推算回去无疑是豪宅，再不地也是高级公寓。搁在巢湖，儿歌都挡不住，得为它编个庐剧（注：庐剧为巢湖地方戏，唱腔哀婉动人）。

我住在长椿街一栋衰老的高级公寓里。

高级公寓气象自然是万千的，比如70年代居民们就搭乘电梯上上下下，因此万千得厉害。今天，高级公寓的电梯被命名为16号电梯。16号电梯忠诚地将70年代造就的贵气亘古不衰地延续到今天。

16号电梯很小，淡绿色的铁皮门，打开时从最右边缩到最左边。电梯轿厢的地上铺着格子地板，应该不是木制的，别的什么材料。内壁和外门一样，都是淡绿的铁皮。靠近按钮的旁边摆着个类似桌子的物件，桌下放着暖壶，桌子上方挂着几份住户订阅的报纸，"家庭"、"爱人"之类的，有些期文章标题看起来很黄色，这个社会确实越来越包容了。报纸的旁边新装了一个大头风扇，头大得跟整个16号电梯的空间不成比例，一摇起来就把整个电梯装满了似的。电梯轿厢顶上还是风扇，排风扇，没有灯。灯单独吊在门框一侧，白炽的，毫不掩饰地亮。因为有贵气，电梯运行起来自然气定神闲，就跟装大尾巴狼的贵族说话似的，一个字一个字，一厘米一厘米地走。

任何时候，你踏进16号电梯，都能看见一位老佛爷，这就是传说中的电梯佛爷。佛爷并不是爷们儿，一水儿的大妈。16号电梯配有3名佛爷。电梯佛爷的职责就是开电梯，说得再明白点就是按键。你要上12楼，她就按12；你要下3楼，她就按3。可你一住12楼的没事下什么3楼啊？添乱！电梯佛爷的工作时间是从早6点到晚12点，每天都留给奴才们爬楼锻炼的机会。佛爷出恭是件大事，这时电梯会停运15分钟，奴才们要是不想锻炼身体就得候着。我们的祖先多么智慧，创造了"恭候"这种神形兼备的词。赶上佛爷闹肚子，电梯运行就会变得扑朔迷离。一句话：普梯之内，莫非爷土；梯内之众，莫非爷臣。

我曾怀疑电梯佛爷是世界上最宠辱不惊的人。她们总是以高昂的气质站在电梯里，贵妇人般面无表情又捎带厌倦地按键。但千万不要小看佛爷们的专业素养。整栋楼里的住户，上了电梯，佛爷眼都不抬，看你的鞋子就知道上几层。后来渐渐发现，佛爷的漠然下隐藏着一颗火热的心。楼里的住户谁都熟，当然，租房子的是不跟你搭话的，但不跟你搭话并不表示他不知道你家上个月住过一个湖南籍的同学，个子不高，天天晚出晚归。从这方面来说，佛爷们跟福尔摩斯基本是同行。

佛爷们天天危坐在两平方米不到的空间内，在繁忙地按键之余，还负责跟一些八婆聊天。16号电梯里经常出现一位40出头的八婆，纹着比眼睛粗的眉毛，涂着艳丽的口红，挂着参差的珍珠链子，经常在电梯里一呆就是一个小时，飞眼撇嘴地说着各家的长短事。在恭候的时候就跟其他奴才们说各位佛爷的长短事。世间长短，无出其口也。由此联想到巢湖市水泥厂的专业八婆们。她们都是集团作战，拿着小凳子群坐在外面，当你出现在人类视野的尽头时，集团军就开始叽喳作战；你走近了，叽喳戛然而止，代以502胶水般的眼神；你走过去，集团军再次叽喳，并露出无所不知的满意神色。所以当这种神色再现于16号八婆的脸上时，我觉出了那种走在家乡的灰尘里如沐春风般的亲切……

我曾因年少气盛，在16号电梯淡绿色的门上奋笔疾书，抗议自己的恭候。但佛爷和八婆组成了一股强大势力，把革命扼杀在摇篮之中。毛主席就曾经说：16号电梯是住户的电梯，也是佛爷和八婆的电梯，但最终还是佛爷和八婆们的。毛主席又说：住户都是纸老虎。于是我在学习和成长中怂了。

今天晚上回去，准备对佛爷微笑，即使我恭候得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