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了我们。阴阳相隔，已二十寒暑。

平静追忆，需要时间的累积和勇气的成全。

（一）逝者已矣

正在上课的我们被突然接回家：父亲病危。

虽然四年前父亲患脑瘤确诊，即意味着我们相伴的日子无多。但我是顽固的乐天派，只要父亲音容尚在，我坚信这一天不会到来。

第二次开颅手术后，他的状况急剧恶化。经历过一个健康鲜活的生命是如何一天一天被蚕食到枯萎凋零，就知道疾病有多么可怕；经历过千山万水的奔波却茫然找不到归所，就知道人生有多么无奈。

父亲陪伴我们渡过的最后日子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愿意触碰的伤痛。因为癌细胞的扩散压迫神经，他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失语。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树叶的平静眼神，是他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许多年后，当我心智终于有些成熟，我总在想：他当时在想些什么？他如何看待生死？他对自己一生的认知和总结是什么？他希望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临终之际，如果可以，他想叮咛什么？在用指甲剪一根一根的修理他的胡须时，我依稀能触摸到他的温度，恍惚觉得他真的未曾离开，我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他，依然如昨日，温和而安静的陪伴在我的身边。

（二）父亲生平

父亲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有四兄弟，一哥，一弟一妹。父亲的弟弟称呼他为“四哥”，据说是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我从未见过，道听途说也没个头绪。

父亲和我们的五叔是凭借大爷、也就是他们“三哥”的弃学劳动以及吃百家饭读书成人的，身为女儿家的姑姑，没有获得读书的机会，但她非常善良并嫁了个好丈夫。

据说父亲非常的聪颖及勤奋，比较内向腼腆。因军校免学费，他考取了北京陆军测绘学院，毕业后成为当时军队里为数极少的知识化年轻化的指挥官，前途是豪迈的，他亦全身心地报效养育他的父老乡亲以及人民军队。

青年王老太活泼欢乐，是家里的幺姑娘，有些娇气、爱打扮、爱虚荣。那年代，听说对方是个军人，基本上就同意了80%。相亲时都没敢看父亲一眼，躲到屋子里从门帘下瞅到他的两条腿。用王老太的话说，军人且有两条腿，立刻就100%同意了。

于是，姐姐、我和妹妹陆续出生在了军人家庭。

凭心说，论及样貌才情学识修养，用现今的择偶大秤称的话，当时父亲多少有些吃亏。但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特别是在父亲身故，泼辣坚强乐观的中年王老太独自一人把三个女儿养大，便知父亲选王老太才叫有眼光。

在父亲担任最高指挥官的晋南某县某部队大院，我们渡过了短暂的欢乐祥和的少年时光，家庭联欢会此起彼伏，幸福象满院的花儿一样处处开放。

（三）生者的漫长岁月

欢乐时光因为父亲的突发急病改变了方向。

因我的无知无畏，在全家人中，父亲生病给我造成的阴影最小，只要能看见他鲜活的存在，我从不去想未来的可能与可怕。而且，完全没有做好他随时离开的心理准备。

当他曾经宽大的身躯化为一小捧碎骨和灰烬，我的眼前茫然一片。时间在巨大的空洞中缓缓流淌，岁月无光。

我以自己的方式反抗命运：我相信父亲不曾真的离去，终有一天，他会回来。

我从不对别人承认父亲已经去世。起初有人问起，茫然不知所措；后来便学会顾左右而言他；再后来信口胡诌；时光慢慢流逝，我撒谎成性。

人之初，性本善。任何一个恶劣的毛病，想必有其不为人知的伤心理由。

我尽量和别人保持距离（怕被问及父亲），极力拒绝去朋友家做客的邀请（因为不可能回请）。阳光下的生活是那样的小心翼翼，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经一碰即伤。

而我随意自由的天性，有些亲和力，想没朋友都难。前进与退让，亲近与疏远，承受着拿不出一个爸爸给大家看的巨大心理压力，艰难成长。

寂寂流年。

上大学时，曾和堂哥哥一同回老家看望大爷。大爷因为资助父亲和五叔读书，就没有更多的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一直在农村劳作，娶了极其贤惠的妻子，生养了5个儿子。

离开时，无论我怎样的坚持，他们硬是塞给我50块钱。我知道他们其实很不富裕，而我根本不缺钱，但我却无法拒绝他们的同情。

出门就流泪不止，一路哭到堂哥家，又在哥哥的肩膀上大放悲声。

这是父亲去世后我痛快大哭的一回，见到这样多的亲人使我更加的想念父亲。另外，我也终于绝望地明白，无论怎样地挣扎与努力，在别人眼里，我永是被同情的对象：“啊，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没有爸爸……”

无论如何，父亲撒手西去，留下孀妻弱女在世间苦渡时光，对家庭终归是没有尽到责任。请恕我直言。

无需养育、教导、给我们欢乐的生活，只求作为一个现实的存在，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家。当我们痛苦徘徊，当我们自卑无着，父亲究竟在哪儿呢？

我的自欺欺人的生活结束于几年前一个晴朗午后，当时我在街边小公园散步，一刹那突然醍醐灌顶：他已真的离去，并且永不会回来。

要不，十几年了，为什么他从不曾回来看我，无论我是沉醉在幸福的云朵里还是迷失在绝望惶恐的深海中？不曾祝贺，也没有安慰。

那一刻，痛彻心扉，如释重负，平静如水。

缓缓地追忆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他，幸福竟漫漫荡漾起来。

（四）你微笑着伫立在生死之间

汪峰有一首歌《直到永远》：

……

我坚定着不让泪水涌上双眼

付出一切只为生命的宣言

我微笑着伫立在生死之间

……

这首歌让我想起父亲，想到他那样的“微笑着伫立在生死之间”。无论如何的坚定，我都无法不让泪水涌上双眼——

第一次到北京看病是父亲和部队的军医一起去的，我们未跟随，我无法体会父亲得知病情后的心情。但我看到的是回到家中的他，和以往没有任何的不同，依旧是温和的安静的笑容，内敛、踏实的做派，没有丝毫的慌乱或者消沉，仿佛是简单的出差回家一样。

从老妈和父亲密谈后凶猛的泪水和壮烈的表情里，我们才感受到了大祸临头的恐慌，如山雨欲来风满楼般铺天盖地。

在病状缠身的日子里，无论情况恶化到什么程度，他始终是平和的、微笑的、不急不徐的，让我们觉得生活没什么变化，病魔没什么可怕。

小时候父母两地分居，老妈带着妹妹在一所学校教书，我和姐姐跟着姥爷长大。

随军之后虽然全家团聚，但他终日忙于工作，鲜见人影，吃饭也总是忘，经常要我们到办公室催。父亲病休在家后，总可以看到他。我们在这样的时期接近他、了解他，并逐渐地亲密起来。

最为难忘的是一个夏日傍晚，父母照例在草场散步，我混迹其中。军队大操场天地开阔，头顶群星辉映。我边走边问父亲近日搅得我思维混乱的天文方面的几个问题，那是我们父女俩聊得最开心最深入的一次。

我的问题永远问不完，父亲对甲问题的回答让我想起乙问题，乙又带出丙，丙又生丁……父亲一会用帽子一会用拳头作教具，手指上下翻飞忙得紧。老妈怕父亲累着，一个劲的用眼神阻止我。

年幼加好奇，我怎能罢休！父亲特别耐心的一一讲来，日月星辰万有引力地球宇宙……一个崭新的无限奥妙的世界在父亲缓缓流出的话语里打开，同时打开的，还有我对未知空间、未知事物的无尽想象。我置身于幻象世界，恍觉时光虚度，今是昨非。那种美好而神奇的体验给予我的巨大幸福感，在此后尘世游走的漫长岁月里，未曾重现。

一个丈夫对于妻子的意义，一个父亲对于子女的意义，是否一定比一个军官对于军队的意义，一个男人对于国家的意义卑微呢？在这个问题上，我和生病之前的父亲的观点一定不同。

生病后不能继续为军队和国家或者党奉献青春的父亲，在与家人同享天伦的欢乐中，在和老妈相濡以沫的日子里，在不能看着我们长大成人的遗憾里，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否发生了变化，我仍不知。

父亲醉心于工作，终日眉头深锁；父亲刚正不阿，反对任何歪门邪道；父亲艰苦朴素，除过年时偶尔放几个二踢脚以怡情外，不追求任何生活享受；父亲从不对我们发脾气；父亲不爱做家务；父亲爱看书；父亲不嗜烟酒，无不良爱好；父亲喜欢游泳；喜欢和我下棋；有些运动天分，羽毛球打得不错；父亲歌唱得好，喜欢他唱的《北国之春》，还有《智取威虎山》……

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我也说不出更多，不是因为时隔久远记忆消散，而是我们相处的时间确实不长，我当时也懵懂，来不及领会。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在家养病，我对他完全谈不上了解。

很多人包括老妈认为父亲是积劳成疾，因他的大脑始终处于高速运转状态。不过世事难料，天灾人祸未必都有根由。

父亲走后，军队和党虽然不能还给我们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倒是以定期发放抚养费的方式配合着老妈把我们三姐妹抚养成人，抚养费似乎一直发到我们大学毕业，还有纯朴的亲戚们也总能想起来关照我们。以上种种，使我们未曾遭受因贫寒而导致的心灵伤害或生活不便。在上学时，我把打工视为自食其力的浪漫而非生活所迫的辛酸。

记得姐姐在父亲追悼会上的致词这样结束：“父亲在尘世间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祝愿他在天国里无忧无虑”。当时觉得极贴切，总为父亲没有享受多少快乐的日子而伤心得不能自持。

以我现在的人生经历和经验，这个总结怕是与事实有些出入的。父亲虽然年幼即父母双亡，但毕竟长兄如父，也有手足情深；虽然家境贫寒，但父亲好学，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探索未知，在精神世界漫翔才是人生真正乐趣所在；父亲沉迷工作，军队和党亦给予他很高的荣耀和肯定，假使他视荣誉地位如粪土，他的工作也一定促进了部队建设而不是相反；父亲在家养病，享受妻女的关心与敬爱……这些应该都是快乐的吧。

至于他坚定着不让泪水涌上双眼，至于他微笑着伫立在生死之间，作为一个有责任心有爱心的男人，恐怕也是无限伤怀和豪迈壮烈兼而有之吧。

（五）遥问

事实上，无论是父亲还是爸爸，于我都较难启齿，因为生疏。

就称“您”吧。在您去世二十年后，我简单将我们的生活作个汇报：基本上我们是沿着健康的轨道正常行驶着。我不敢说我们每个人都很幸福，毕竟幸福是一种个人的感受。可以说的是，我们都在为幸福或者我们心中最有价值的追寻而不遗余力地努力着。

因为您的英年早逝，您得以永远年轻。我现在已经不能把老妈（王老太）和您放在一起想，而我也已经成熟到若和您站在一起，很难再以父女相称了。

岁月就是这样的流逝着，蓦然回首，已是百年之身。

想知道您的样子变了吗？还那样眉头深锁吗？

您能看到我们吗？能看到我说的这些话吗？我对您的总结是恰当的吗？

您现在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吗？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幸福还作为人们追求的有价值的目标之一吗？

在您的世界里，物质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的？符号？粒子？磁场？光波？信念？灵魂？您可曾看到真实的宇宙，万事万物和我所学和您所授的情形是相同的吗？

您现在可有妻女？你们在一起快乐吗？您爱他们是否如爱我们一样？

虽然我认为，在我所存在的这个世界上生活，本身是件沉重而艰难的事，虽然我不知何日能与您重逢。感谢您赐予我生命，作为您的女儿，我得以参与、分享、承担您的命运和生活；感谢您赐予我生命，作为一个人，我得以开始、体验、承担我的命运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