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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登勃朗峰

2014.12.27 马建军

第一天:法国边境小镇Chamonix,一条冰川几乎就悬挂在小镇的头顶上。这里是现代登山运动的发源地。小镇上人头攒动,凡是觉得自己像根葱的人都到这里来朝圣。下午见了向导,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一张紧急联系卡片交给我,说在山上万一出了意外就打这几个救援电话。但他保证会将安全放在第一位。他在未来的六天里将指导我如何使用装备在冰上行走和攀登,并会负责将我和另一位客人带上山顶。我在他的办公室见到了他的“另一位”客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俄罗斯女人。她无业,住在海参崴,前年登过乞力马扎罗。我和她握手后无意中看到向导和办公室的秘书交换了一个坏笑。大概他们觉得一个俄罗斯女人和一个中国男人结组征服勃朗峰很有国际意义。


第二天:昨天将阿尔卑斯之旅的第一天发到了朋友圈里后,从来没有收到这么多的赞和鼓励,着实吓了一跳。希望支持我的人不要冀望我最终登上勃朗峰,这种机率估计只有10%。因为我在到这里前根本就没有好好训练过。登山运动来不得任何投机取巧,而且我也不是十年前攀登乞力马扎罗山时的体力了。因此我对自己没报什么期望,也不想让各位朋友对我报什么期望。我的一贯理念是:总是给自己订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并以其实现的过程让自己保持一颗好奇心。在过程中享受经历的一切。这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我很可能会停留在3000多米上不去了,届时望各位海涵。


第二天:我的向导叫马丁,是西班牙人,在Chamonix带人登山已经三年多了,他的弟弟也是高山向导,也在这个小镇。Chamonix在登山季节每天要涌入12000多名游客,大多都是登山者,但几乎每周都会出事故,他的一个同事今年就没了。所以他说他们兄弟见面从来就不谈登山的事儿。那个女孩儿叫卡琳娜,是来自赫尔辛基的一个导游。她的体力比我好太多了,到山上小屋后还在海拔两千多的冰湖里游泳。她的酒量也非常惊人,上山前在山下灌了一大壶啤酒,到小屋后又喝了许多葡萄酒。她质朴开朗,在登山者中很招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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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向导开车两个钟头,将我们从法国带到了意大利的Paradiso国家公园。我们花了近四个小时从海拔800米登上了2735米。我一开始的半小时一直冲在前面,但越往上走越力不从心,最后完败于那个俄罗斯女人,以及今天新加入我们的一位芬兰姑娘。我一路走一路打瞌睡,原先以为是时差的关系,后来感觉可能是海拔的原因。我告诉了向导,他一脸凝重。明天我们要登海拔4000米左右的Paradiso峰,这对我将是个严峻考验。但无论如何,这里风景壮丽,值得一来。


第二天:娜塔莎则是典型的俄罗斯人,情绪敏感多变,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一个绝招是能让男人为她做任何事。今天晚上吃饭时,她让坐在隔壁的一个波兰人吃她剩下的意面,我们都大为震惊,没想到她只在他背上轻轻撸了两下,这个彪形大汉就乖乖地把她的剩馕吃光了。我差点儿没把汤喷出来。她后来要我去为她到厨房打一壶热水,我立刻诚惶诚恐地领命而去。不过她在分享食物的慷慨和登山的坚韧上还是很俄罗斯的。


第二天:你想像不到在这个海拔近3000米的登山小屋里竟然挤进了120多个来自于不同国家的健壮男女。大家吃一样的简单食物,睡一样的集体宿舍,谈一样的话题:天气、路线、风光、酒、各国饮食和风情、个人的旅行经历和接下来的计划......。但都又很有分寸,不会争执,也不会轻易流露不满。看上去有点儿像大同世界。但大家都知道自己在这条拥挤的诺亚方舟上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明天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因此享受眼前是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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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到小屋后不久,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雨点打在水面上溅起了涟漪。一只硕大的边牧爬在屋前的台阶上,一边淋着雨,一边打着寒战。饭后,雨停了,群山被洗净,晚霞落在雪峰上,映在池塘里,四周一片寂静。旅人已入梦乡。


第三天:昨天马丁为我们四人抢到一个四人的单间,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和其他登山者挤在大通铺里了。但因为时差还没倒过来,因此一晚上都在听马丁的呼噜,辗转难眠。凌晨三点多,已经陆续有人起来出发了,我们捱到四点,然后开始梳洗和吃早餐。出门大约五点,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头灯认路。当我们还在山谷里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前行时,早走的队伍已经在山坡上排成星星点点的灯火长龙,蜿蜒游行。渐渐的,晨曦升起,映衬出山脊上缓缓攀登的身影,景象无比壮丽,让人震撼。


第三天:攀登到雪线后,我们开始换冰爪,然后顺着冰坡慢慢往上走。我第一次用这种装备,感觉特别别扭。在连续摔了两个大马趴后,马丁不得不用绳索将我和他拴在一起。并且反复向我交代走法。娜塔莎也从来没有穿过冰爪,但她好像天生就会,马丁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我从第一天开始就认为她是个妖精。如果她找一把扫帚骑上飞到峰顶,我也丝毫不会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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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海拔逐渐升高,我的反应又上来了,表现之一就是嗜睡,非常困,而且认不准落脚点,老是歪歪扭扭的。身边不断有队伍超越,我拖了整个团队的后腿,心里虽然很着急,但表现却完全力不从心。马丁不停地看表,我理解他有时间上的压力。走到接近山顶的时候,冰坡的角度变成了35度到37度,马丁叫停了,我此时已经接近了极限,大量涌出的汗水将风衣的内里都浸透了。而且气喘如牛。马丁说不对,你来之前训练过没有?你的心脏有没有问题?我不得不如实招供,他听后勃然大怒,说你简直是在开玩笑,你不仅拿自己当儿戏,而且把我们都放在险境里。按你现在的情况,我都要考虑叫直升机的。你已经六十岁,都和我爸爸一样大,竟然这么不负责任!你让我非常不高兴!西班牙人发起火来真的很可怕。之前我们在山下找停车位吃饭,一个当地人插了他的车位,他上去一把拉开车门就和他理论,那场景就算是很火爆的了。但这次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让我无地自容。我试图辩解,说我只是腿没力气,走慢点就好了。还有三四百米就到了。他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说你这是严重缺氧,要赶紧下撤。卡琳娜也劝我,说你现在的状况不能再往上走了,大家都下吧。我只有望山兴叹。


下山很顺利,我们顺着一条冰川线路一直向下走,唯一的危险就是溪水。有的冰层被融化的雪水从下面掏空了,有点地方看的到冰洞,有的则只能靠判断或运气。一到雪线以下,那些高山反应就开始逐渐消失了。人也轻松许多。回到坐落在2735米高度的高山小屋,太阳刚刚从Paradiso的雪峰上升起。我喝了两大碗加糖的红茶,感觉很幸福。只是那些无良的意大利人每碗收我两欧,真TM乘火打劫。休息一会儿后马丁号召我们再接再厉马上下山,并许诺我们到山下请我们吃真正的意大利披萨。娜塔莎又出了怪招,说要穿拖鞋下山,好不容易才被马丁给哄住了。下午一点,我们顺利到达了大本营。


马丁到山下后就把披萨这事给赖掉了。他说是店关门,我们都有点儿失望。我问他是否知道附近哪里有好餐馆,我想为今天早上给大家带来的麻烦表达我的歉意。他马上来精神了,他问要多好,我说没限制,但要当地风味。结果他开了近半个小时,在一个小村庄里找了一家小餐馆,让我们享用了一顿地道的意大利农家菜。这个村庄在高山之巅,四周都是皑皑雪峰。我和马丁吃的其实是玉米糊糊加炖猪肉,真心不错。卡琳娜和娜塔莎是素食主义者,都只喝清水吃蔬菜。这世界真有想不通的人,但两天下来,我们四个已经都成为了好朋友。在此时此刻,除了美食、好酒、以及海阔天空的话题,我们都乐不思蜀。这种美好的瞬间,一生难求。


第四天:昨天下午回到Chamonix,马丁就非常清楚地表达了他不会考虑我再次攀登勃朗峰的任何想法。说实话,根据昨天的糟糕表现,我自己也认为至少这次是不可能了。今天上午我去代理公司听判决,我的项目经理非常客气地建议我今后不宜从事高海拔项目。他说马丁认为我在低海拔下的表现出色,但再往上走会有很大风险。这家公司真的不错。根据事先的协议,我后三天的钱不可退还。但经过讨价还价,这位经理不仅退还了我的部分费用,还专为我设计了一个带向导的轻松徒步阿尔卑斯山的双人免费项目。但无论如何,我的登山梦结束了。接下来十几天的休假生活似乎又将调回那些单调的频道。无所事事地看白云苍狗发呆?或者看大千世界像万花筒般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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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个人的基因深处都有挑战自己极限的冲动,只是大多数人没有将这种冲动激活而已。挑战极限的方式有很多很多种,但在本质上基本都差不多,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提炼出最简单的生活元素,比如:是或不是;好或不好;美或不美;生或死。我们虽然都是凡人,但每操劳一年,至少应该抽几天时间,用一种略微极端的方法将自己清零一下,这样才能重新品尝生活的丰富味道。这次登山证明我到了这把子年龄已经不能从下往上走了,但这不妨碍我今后换个方向从上往下跳?亚利桑那州有一个跳伞学校,只要跳够25次伞就可以获得美国跳伞协会颁发的资格证书。我已经有拉力赛驾驶资格证、潜水资格证,再拿一个跳伞资格证,就海陆空齐全了。明年我会考虑这盘菜的,欢迎各位届时看我微信直播。此次节目到此结束了。谢谢各位。


第六天:自从三天前分手之后,马丁就带着卡琳娜和娜塔莎上了勃朗峰。从时间上推断,他们应该用完了两个登顶的窗口,或者成功,或者失败。昨天上午问登山公司的代理,答曰:尚无任何消息。心里很是挂念。从昨天下午开始勃朗峰即被浓厚的云层笼罩,傍晚狂风暴雨袭击Chamonix。丫头们,你们还好吗?愿上帝保佑你们!


暴风雨前的Chamonix。远处的勃朗峰已经被雪崩般的云团吞没。


昨天我的向导拉斐尔告诉我,每年在这里登山至少会死十人以上。我不担心登顶,我担心下撤。马丁告诉过我,从第一营地往下走,有一片碎石带,都是从山上崩塌下来的巨石。翻越这一区域要花三至四小时。昨天的雨区正在这个位置,那些湿滑的花岗岩真的会要人命。


第七天:刚刚在登山公司的办公室获悉,卡琳娜和娜塔莎在马丁的带领下于昨天早上成功登上勃朗峰。今天正在从第一营地下撤,预计下午可回到Chamonix。这两个丫头真的太棒了!


芬兰女孩子卡琳娜也有不凡的经历。她结过两次婚,但都失败了。她说这都是她的原因。她以前在一家银行工作,经济危机爆发时,她的老板让她负责所在部门的裁员,她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先把自己给裁了。她说她做了正确的决定,因为她选择了第二次人生。此后,她花了将近四年多的时间进行登山训练,同时做兼职导游的工作,直到今天成功登上了勃朗峰。她说她很开心。我问她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她说是俄罗斯和格鲁吉亚交界的厄尔布鲁士锋。海拔虽然只有3000多,但非常难爬。她明天一早就要回国,我们分手时互留了地址和电话,并互道珍重。她真是个坚强的北欧女孩儿。祝她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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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今天下午两个丫头凯旋归来,我和太太在一家当地餐厅为她俩接风洗尘。席间听她们讲冲顶的经过,可谓惊心动魄。她们早上5:30从第二营地出发,一直到下午1:00才登顶。山顶云雾笼罩,四顾茫茫。她们只在山顶站了15分钟,然后就赶紧下撤。下午3:00回到第二营地,坐在凳子上小睡片刻,发现天气转劣,赶紧继续下撤至第一营地,此刻第二营地已经为风雨包围。整个昨天从上到下整整花了12小时。今天一早继续下撤。11:00回到Chamonix。


娜塔莎昨天登顶时也出现了高山反应,也和我在意大利登Paradiso时的症状一样,意识不清,摇摇晃晃。她不断央求马丁稍微休息一下,但均被无情地拒绝。她说到后来她基本上是三步一停,但马上就被马丁用绳索拖着继续走。我很理解她这时候的感觉,大概是连死都无所谓了。到顶时她嚎啕大哭起来,因为登顶之日正是她的生日。你知道她昨天几岁了吗?55周岁!我问她平时怎么锻炼的?她说有时候做做瑜伽,但主要靠是吃素,喝开水,不近烟酒。后来我和卡琳娜都认为,她登勃朗峰不是靠体力,而是完全凭借精神。这个俄罗斯女人让我无地自容!更有甚者,她给我看了她在登顶时一路拍的照片,画面很震撼,她的照片不仅技术精湛,而且在画面中可以感受到强烈的生命气息。她在剧烈的高原反应时还能保持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幽默感,实在匪夷所思。


第九天:这是大蒙特莱峰中的高原牧场。海拔2000。周围山谷中是瀑布和冰川。远处小屋是一个旅舍,坐在悬崖边,可以看到对面山石在自然崩塌,听到冰川消融时轰然泻入山谷的回声。空气中充满了牛粪和牧草的芳香。远处山坡上牛铃此起彼伏,就像音乐一样。我的登山向导拉斐尔,他是本地人。大蒙特莱峰的冰墙和冰坡也是去勃朗峰必经之路。仔细看,接近山顶的冰墙上挂着不少攀冰的人。我在坐缆车上山时,还看到一个女孩儿背着她的小狗上去攀冰。这里的海拔超过3700米,寒风凌厉,一会儿手就冻僵了。


我决定遵从马丁的建议,从此放弃高海拔登山。不是说不可能,而是我无法放弃现在的律师工作,专注于训练和登山。我相信,只要热爱一件事情,并且全身心投入去做,就像卡琳娜下决心辞去银行经理的工作一样,不要说登勃朗峰,哪怕登珠峰,多数人都是可以做到或接近做到的。当然,每一行都有自己的精英。能踢足球是一回事,踢成贝克汉姆又是一回事。但,如果下决心去做,结果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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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续报道 1 :我离开Chamonix两天以后去了伯尔尼,在那里听到消息:8月12日,五名法国登山者加一名有经验的高山向导在攀登勃朗峰途中发生滑坠,五人死亡,一人失踪。创下本地今年以来单次丧生人数最多记录。我立刻想起了那个性情中人马丁,以及好脾气的拉斐尔。据说迄今为止在Chamonix死于事故的高山向导已经超过了25人。呜呼哀哉,魂兮归来!


后续报道 2 :今天是我六十岁生日,整日坐立不安,晚上去伯尔尼Lorrainebrucke桥下的救济站去骗晚餐。每晚流浪汉可以在那里领取食物以及借宿,但也有不少宵小之辈在院子里游荡。我横着膀子晃进去,一进门就人被质问,你来这里找什么?答曰:找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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