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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侠之大者的感伤

2018.11.17 君合友人 刘俐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个人的得失盈亏,乃至功过成败,都须和国家、民族关联起来,才谈得上“大”侠客还是“小”人物。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芸芸众生,不是人人都有大侠之心。毕竟有人一味执著于衣食住行,蝇头小利,流于浊世,活成蝼蚁,抠挖于尘土,最终自己也化为了尘土,无人知他来过,见过,笑过,死过。


金庸老爷子一介文人,却创造出了一个武侠世界。通过这个世界,他告诉我们,个人的武功(也是财富、学识、修为的比喻),只有放在家国情怀的平台上,才真正属于了具体的人,真正实现了价值。老爷子胸怀三山五岳,四海三江,自然不在乎身居弹丸之地。相反,若无以天下为己任的心态,纵使房屋千栋,珍宝遍体,终是坐井观天的凡夫俗子,到了都归了他人。在金庸笔下的一个个角色里,我们读出了自己内心的贪嗔痴,哀怨妒,以及与它们之间的征服与反征服。即使武功、名头如岳不群,如慕容复,将个人利益置于大众之上,只觉得自己合适了就行,也只能成为欲望的奴隶,身心俱废。只有融入为国为民的事业之中,才能抛却怨念,灭除焦虑,看透得失,坦然接受痛苦,终于在国家、民族的荣光之中真正达到了自身的圆满。


金庸小说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在他创造的武侠世界里,飞雪连天,应该是涌出射取白鹿的豪情,而不是先想如何取暖,有没有冬衣,会不会冻着之类的琐事(尽管豪情之后是要准备这些的)。男女情缘,也应该是神侠与碧鸳的故事,而不是生存+繁殖的低端循环。在侠之大者的情感世界里,神侠并不总是完美的。有断指的狄云,独臂的杨过,郭靖有点愚钝,萧峰和苏普则来自受歧视的人群。然而这正是金庸老爷子厉害的地方:这些不完美的侠士之所以能成为英雄,完全来自内心那种雄视天下,舍我渡人的精神。也正是这种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精神,使得他们即使窘迫、困顿乃至身陷囹圄,仍不为权位所动,不为美色所惑,更不肯为几两米算计。人,有了为国为民的襟怀,囚犯、乞丐都会具有改变社会的力量。连小和尚都可以成为一个女性集团的领袖,浪子也能当上尼姑群体的掌门。这些神侠又几乎不混迹于庙堂,或者用庙堂的眼光来看还不太合群。这使得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行侠仗义而不必鞠躬于车马之前。


同时,碧鸳则是侠客世界里永恒的风景。金庸老先生基本不去写世俗女性,他对笔下的女性是留情甚至是倾情的。无论好坏,武侠世界所有的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不依附于男性而自我存在。她们对所爱恋男性的情感不但斑斓而炽热,更居诱惑力的是纯洁而独立。即使是马夫人、李莫愁、梅超风或是叶二娘,也都不是凡尘中的女子。她们的为恶动因,亦都是为情所扰,为情所困,求情而不得,脱情亦不可得。在武侠世界里,不见侠女有所谓“托付”、“有靠”、“依存”的俗念,若感情受挫,即如天山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练功来竞争;或也就象哑婆婆那般负气离去,完全不受男性束缚,不在意是否所谓“靠养”,更没有吵闹和讹诈。她们的人生又是感情优先的,从不见“碧鸳”们真正寻找或争夺《九阴真经》、《武穆遗书》或是什么宝典、拳谱。侠女的武功是情感的载体而不是争权夺利的工具,是与男性侠士对话、交流感情的最佳方式。只有与神侠有着共同的价值观,才能称为碧鸳。这些独立而自由的女性,即使是尼姑或从小生活于古墓,都与外部世界的男性侠士持着同样的道理,即用事业(武功)衡量人的行为。她们追求的,不是男性对自己的凝视,而是能和他向共同的远方眺望。时至今日,会有好玩的女生自比为双儿或是苏荃,但决计不会有任何一个女生,会自比为“韦小宝的七个老婆之一。”


生活在由这样的女性编织的浪漫世界里,恐怕是任何一个男性都有的梦想。金庸先生的笔在我们心灵深处最疼痛的地方打上了一针麻药,让我们沉浸在武侠世界中,暂时忘却现实社会难以解脱的俗之苦痛。梦幻的武侠世界是不思考锅碗瓢盆之类琐事的,侠之大者只专注于国家、社会、民族、宇宙和历史。这样的美好,乃是厌倦或恐惧于饮食男女的人难以抗拒的。


我们在父母、老师不知情的时候,走进了那个飞雪连天的世界,并且在心里永远珍藏起来。终其一生,有人攀登着自己的华山之巅,有人追寻着自己的《四十二章经》,有人坚守着自己的风陵渡口;也说不定,还有人想攒齐比韦小宝还多的老婆。


然而逐渐地,我们已经远离了心底的武侠世界。我们对变幻莫测的俗世从意外到习惯,一次次地哀叹大地相生未必那么美丽。如果令狐冲、黄蓉、陈家洛或是赵敏真的存在,身边的世界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除了芳华确实刹那之外,倒是欧阳克、杨莲亭、戚长发和裘千丈倒有些真实了,凭这两眼与百臂或千手不能防。我们带着段誉、张无忌和石破天的标准去被时代衡量,找来找去找不到自己在社会里的人生坐标。倚天剑屠龙刀渐渐不敌东家长西家短,乾坤大挪移搬不来柴米油盐就一钱不值。斗转星移不是令人神往的武功,而是催白头发,令我们无奈的自然规律。我们以为自己一直在偷偷修炼双剑合璧,结果发现练成了辟邪剑谱。江湖,真的很难笑傲!


现在,创造这个梦幻天地的金庸老爷子也走了。


他走了,那些激荡我们心房的侠客似乎也跟着走了。虽然我们读到他们的时候,老爷子早已封笔,我们仍觉得神侠碧鸳们只是暂时远去或隐藏。他们还在其他不知名的世界继续行侠仗义,燕语呢喃。只要金庸活着,我们总有再遇到这些侠客重生的希望。现在,老爷子走了,那一刹那,刀剑、暗器、手掌、雕翅都静止下来,所有的人物都就此永远定格。


金庸老先生的离去,重新触动了我们心中已经麻木的那份疼痛。因此,我们中或许少有人悲痛,但一定会有很多人感伤!我们不是为一个文学家的故去而感伤,而是为自己荒芜空荡的精神家园而感伤,为自己一路走来累累的伤痕,凋谢的容颜而感伤,为自己的青春不再,壮志未酬而感伤。今天,我们都是襄阳城外的小龙女,“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著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零零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少时读金庸,看见的是刀光剑影,靓女帅男,大漠天山,人生好不热闹。现在读金庸,却只见老宅残月,青冢浮云,贫富功名,千古莫复如此。


此时在想,说金庸老先生带走了我们的青春,或许只是一时。与其说带走,毋宁说唤醒?老爷子已经事了拂衣,悄然而去。刀剑已收起,口诀已失灵。铁和血已经冷却,丹心已经消弥。读过、梦过那个飞雪世界的我们,心底还涌动着当年的热血吗?如果没有,那是老先生临走时的期许吗?


我们可不可以自己跨上银鞍白马,任激情如飒沓流星,告诉这个现实世界,侠之大者仍在?沿着老先生画出的轨迹,总会有人继续用一生参那参不透的难题。我们知道,路上还会经历物欲的折磨,遭受被索取的痛苦,伤口还会撕裂,意志还会被鞭笞。而我们终不致沉沦,不致萎缩,不化为无意义之尘土。马革裹尸,自然不失为国为民的壮烈,临去之时,如神雕发出最后一声长啸。终老于床第之间时,也以热血凝作一股英雄之气,如夕阳下沉前再最后染红一片云彩。


谨以此文,告慰一代文学大师,告慰那些从未存在过又终生激励我们心灵的大侠们,告慰埋葬了的儿女情长,告慰终将离去的红尘,不惭世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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