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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

2017.12.09 岳亮

长安城崇仁坊内门下省左补阙大人府邸正厅的屋檐上,一个砖制的灰色鸮吻呆呆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发出细不可闻的叹息声。

 

“大人呢?”家里的仆人做着出门的准备,互相询问着,“大人素来不喜欢这种热闹场合,大概找地方躲清静去了吧。”老苍头郑重地回答道。“大人最近真是忧郁呢。”年轻的使女掩着嘴笑起来,绣着牡丹的棉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艳。


外面已是一片狂欢的气氛。从正月十四开始,连续三天,长安城里金吾弛禁、坊市夜不闭户,尤其从金光门到春明门之间,东西两市热闹非凡。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有着独特名字的花灯被依次点亮,初烁空谷,漫若朝炬,像是瀑布一路流淌,把每条街市都变成闪动金光的河流。这座城市的居民们带上百兽面具,或男子穿上女装,或女子打扮成神话人物,招摇过市。跳铃、掷剑、透梯、戏绳、幻伎激水化鱼龙,诸般戏法琳琅满目,引来阵阵喝彩。路边搭起巨大的观灯棚,帷幔被风吹动,琵琶声骤然加快,无数裙裾顺势飞舞,带得满屋烛火骤然缩小,又猛然明亮起来,在棚幕上投射出变幻的影子。又有炸饣追伴着南枣的香气,带着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引得鸮吻的鼻子也忍不住抽动了两下。

 

“又是一年上元节啊。” 鸮吻探头看了看院子,确认家里人都已经上街去看花灯,这才身子一摇,现出狸猫的原形,四脚朝天,平摊在屋顶上,如同一张毛茸茸的地毯。月光洒下来,映出一张怅然若失的小小尖脸。


这一年是大唐开元二十三年,原名阿倍仲麻吕的晁衡来到长安的第十八年,因为深得皇上的喜爱,一直被留在身边,甚至升到了门下省左补阙的高官。然而随着年岁渐长,晁衡心中日渐涌起深切的思乡之情,只是几次请求跟随遣唐使回日本,都被皇上无情地驳回。

 

“春日之森新年祭的活动想必还没有结束,三笠山上应该又点亮了大大的火把文字吧,只是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想起我?”狸猫望着天空中大大的月亮,其中几处阴影斑驳,恍惚间如同春日大社门前石灯笼的影子,他情不自禁伸出短短的毛爪,试着去触到这转瞬即逝的幻象。


一朵红色的云飘过,短暂地遮住了月亮。

 

狸猫揉了揉眼睛,再睁开依旧是满眼月光。

 

旁边突然响起快速起落的脚步声, “有人!”狸猫反应极快,转瞬变成了灰色的瓦片,毫不起眼地躺在屋顶之上,却没有料到一只脚不偏不倚正好重重地踩了上来,“好疼啊!”瓦片的鼻子和眼睛皱到一起,几乎便要惨叫出来。脚的主人却浑然不觉,在房顶上跌跌撞撞地一路跳跃着,继续向前奔去。

 

“难道有贼人作祟?”还沉浸在思乡情绪中的门下省左补阙晁衡晁大人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顾不得疼痛,现出原形,四脚着地,一路追了上去。

 

从崇仁坊一直到安仁坊,沉浸在狂欢情绪中的人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半空中相互追逐的身影。红色的云,黑色的人,和一只狸猫,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最终停在了荐福寺中。 


机警的狸猫率先变成一个鸱鸮,牢牢地站在小雁塔的出檐上,两只黄色的大眼睛密切关注着底下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隔着十步远,互相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你跟着我这么久,烦不烦啊?”红色的身影率先叱责道,声音清亮,原来是个女人。

 

站在她对面的黑衣人尽管有些气喘吁吁,却丝毫气势不减地回答道:“我要成为大唐第一剑客,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免要输在我手里!”“呛啷”一声,长剑出鞘,斜斜地指向对面,腰板意外得挺的笔直,显示出一代宗师的气度。

 

“放屁,”红衣女极为粗俗地骂出来。鸱鸮听得一惊,两只耳朵几乎竖了起来。

 

“李白,你写写酸诗也就罢了,非要当什么剑客,怕是失心疯了吧。”红衣女双手叉腰,夜风吹过时,裙带高高地飞在空中,姿势虽然不雅,却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飒爽英姿。

 

“李白!”鸱鸮再也忍不住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嘭”地一声弹了出来,好在场内对峙的两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对骂,并没有注意到旁边塔檐上猫头鹰突然长出狸猫尾巴的异状。

 

虽然晁衡只是在宴席上见过李白几次,却也知道这人文采非凡,被秘书监贺知章大人称为“嫡仙人”,写的几首《清平调》在宫中广为流传。这样一个文人,怎么在这热闹的上元夜里,和这个红衣女人纠缠不清?鸮吻心里充满疑惑,再往下看去,却见李白跳着脚,左手戟指着对方,“呸,谁在乎那些酸诗,老子的梦想就是要当最强剑客,你莫非是怕了,才到处躲着老子?”

 

明亮的月光下,就连化身为一个鸱鸮,远远站在塔檐上的狸猫都能看到红衣女两道眉毛竖了起来,显然已经被李白勾出了真火。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红衣女的声音悠然响起,抑扬顿挫,说不出的好听,拖到最后一个音时,却突然提高声调,怒喝道:“老娘今天就来教你这酸儒做人!”

 

红衣女张开衣袖,如同火焰熊熊燃起,瞬间遮蔽了寺庙之上的整片天空,连同李白执剑的身影也一并吞没。

 

只听得一声闷哼,接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最后是金属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火焰熄灭之时,红衣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听得她的声音远远笑道:“你这种三脚猫,下次索性来一百个,老娘揍起来还顺手一些。”

 

鸱鸮听她如此挖苦李白,不由肚子里暗笑。不成想远远飞来一个东西,不偏不倚地砸在脑袋上,一声惨叫,现出原形,从塔檐上摔了下来。

 

“臭狸猫,以为变成鸟我就发现不了你?哼。”

 

红衣女的声音渐远,拉长了声调,继续念着《清平调》的句子,“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枉断肠,哈哈哈。”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开心。

 

狸猫狼狈不堪地摔在庭院里,这才发现砸中自己的竟是剑柄上的镶玉。抬头看过去,李白呆呆站在面前,手里的长剑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脸上红彤彤的一片印子,想必刚才清脆的响声便是被红衣女扇了一耳光。

 

“太惨了。”狸猫一时间顾不得自己的痛楚,摇头晃脑地感叹道。

 

李白低头看着狸猫,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狸猫感到不妥,急忙变成了晁衡的形象,居然还是穿着从七品官服。甫一变完,立刻便觉得后悔,心中痛骂自己是个傻瓜,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定定地看着李白,率先行了个礼,“原来是青莲先生,久仰久仰。”

 

李白的眼睛瞪得滚圆,指着晁衡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晁衡无可奈何,“今日之事,还请青莲先生不要外传。”李白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左补阙大人……,啊,不,不,绝不外传。”又扭扭捏捏地说道:“今日之事,还请左补阙大人不要外传。”

 

晁衡和李白四目相对,不禁苦笑起来。

 

荐福寺外,上元节的欢快气氛还在延续。今年最受欢迎的花灯乃是有名的工匠毛顺所造,用竹枝为骨、丝绸为面,搭出整整五十米高的灯笼,中间分出三十间楼,每一楼外都悬有珠宝风铃,里面又巧妙地嵌入了龙凤虎豹的皮影。入夜的风吹起来时,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如同千百只雀鸟一起鸣叫;灯内各种动物随之奔跑起舞,滴溜溜地不停转动,引得无数大人孩童围在周边,大呼小叫。

 

晁衡和李白眼见得前面观灯的人群嘈杂,便拐了个弯,避开拥挤的人流。

 

“太白以诗才闻名长安,为何要与适才那红衣女比拼剑术?”晁衡道出了心中的疑惑,随着两人熟捻起来,称呼也变得更加随意。

 

“巨卿有所不知,我从小便立志要成为大唐最好的剑手,为此一直勤学苦练,到处找人拜师,讨教技艺。数月前偶然碰到那红衣女与人斗剑,身手之快,前所未见。便动了好胜之心,四处找她,想要决一胜负。只是没想到……”李白摇摇头,显得意兴阑珊。

 

“太白在诗坛可是名声鹊起啊,”晁衡见他情绪低落,连忙出声安慰。

 

李白却丝毫提不起兴致,“写诗只是我练剑之余的消遣,练剑练到瓶颈时,便写写诗,聊以自娱罢了。”

 

“看来你练剑的瓶颈还不少呢,”晁衡心下暗自腹诽,面上却一本正经,陪着李白频频叹息。

 

“若是不能以剑客之名传世,吾这一生又有何意义!”李白看着远处街市中的灯火,十分遗憾地感慨道。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还不若巨卿,当年发下来大唐的愿心,如今功德圆满,可以说是无憾了。”

 

狸猫的伤心事儿突然被重新勾起,于是轮到晁衡开始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向李白说明,自己此刻心中所思,却是数千里之外,远隔海波的另一座京城。

 

当年一心追求的梦境,却成为今日之牢笼,这种感慨大概很难为外人道吧。晁衡默默地想着。

 

对世人交口称赞的诗才毫不在意,只希望成为天下第一的剑手,这种烦恼,大概也很难为外人理解吧。李白默默地想着。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走着,再拐过一个街角,正好到了含光门外,人声和音乐声陡然喧闹起来,原来已到了踏歌的时刻。上百名身着郁金裙,头戴金翠花钿的歌女手臂相挽,跳起连袖舞,步伐交错,在地上踏出整齐的节拍,开口唱到:“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龙衔火树千重焰,鸡踏莲花万岁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一片莺莺燕燕中,旁边焰火架上硕大的焰火喷薄而出,向着黑色的夜空笔直地飞去。

 

全场爆发出地动山摇的欢呼声。

 

在这上元夜热闹的顶点,一心想成为剑客的诗人,和一心想回家的狸猫,一起抬头向上看去。漫天焰火炸开,如同千百颗繁星闪耀,衬得底下的长安城如梦似幻,让人不禁生出错觉,仿佛在这一片绚烂中许下愿望,便总会有成真的一刻。

 

尾声


李白后来得到皇帝的赏识,供奉翰林,却因为高力士的谗言,被放逐出京城,终其一生,也没能成为天下顶尖的剑客。晁衡虽然终于得到皇帝的许可,踏上了回日本的航程,却不幸遭遇风暴,又被海盗所劫持,九死一生方得脱险,重返长安。

 

安史之乱后,李白漂泊江南,在穷困潦倒中死去。世人相传他最后自撰《临终歌》,“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催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晁衡官运亨通,一路被封为光禄大夫,御史中丞,最后埋骨长安。死前留下这样的和歌:“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思又皎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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